她相信了调酒师的话。 他们试图拍背帮王耀栋催吐,可效果并不理想。慢慢地,这个戴着眼镜、175厘米高的大男生,嘴唇显出白紫色,有人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发现跳动很微弱。这群年轻人着急了,准备打120。 “可不可以不要打120,因为这样对我们酒吧有影响。”慌乱中,女孩记得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还有人说酒吧这里救护车开不进来,只靠两个学生“抱不动王耀栋,也就无法上车”。 最后,酒吧老板载着王耀栋和两名同学,去往珠海市人民医院。 电子地图上,医院离酒吧的距离只有300米出头,隔着一个丁字路口,步行十分钟以内可以到。 监控视频里显示,离开的时间是23时02分。离王耀栋倒地,已经过去近40分钟。 只是那时,他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了。珠海市人民医院出具的死亡记录里写道:“患者……饮烈酒约1000ml……到急诊抢救室时发现患者已无心跳,无自主呼吸,即予心肺复苏术……” 一天后,“患者病情无好转,并快速进行性恶化……”这个19岁的大学生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他才接触不久的世界。他很喜欢学校和广东,他喜欢航拍镜头下的校园,喜欢这里“绯红氤氲”的天空,喜欢绿树成阴、道路宽阔的校园,尽管,他常常需要踩着自行车“从学校这头跑到那头去上课”,但电话里,他的语气是笑着的,“好累好累哦”。 6年前,这个生在西北小城的少年因探亲第一次来到广东,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地方。填报高考志愿时,他很执拗地把第一志愿留给了这所地处广东的名校。 同学还记得,这个热爱国画的西北少年似乎有用不完的爱心,他参加社团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社区里面开少儿书画课堂,“小朋友都很喜欢他”,去世的那个学期末,他刚被评为先进个人,还拿了国家助学金。 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喝酒那天再推后一个礼拜就是期末考试了。他早早订好了回家的票,他要去做近视眼激光手术,要去学车,还要好好补一补英语。他告诉姐姐,自己要“好好学英语,将来出国留学”。 他的手机里游戏和娱乐软件很少,装了好几个背单词、考雅思的学习软件。因为英语成绩不好,他很是苦恼,但不怎么和姐姐抱怨。他说自己已经长大了,每次打电话都会叮嘱姐姐“不要半夜回家,小心老爸揍你”“不要老请假”“可不能随随便便跟别的男生跑了”。 彭凤兰一说起这些就哭。她一直觉得儿子那么善良,一定会有福报。可是,她在学生拍摄的视频里看到,当儿子抱着酒杯不停喝酒的时候,脸明明已经变得煞白,儿子甚至都摆摆手了,在儿子最喜欢的这个城市,却没有人拦住那些酒。 在派出所观看视频时,她越凑越近,甚至一度想划破台式电脑,把手伸进去,拦下那一杯杯酒。可她做不到。这个母亲能做的,只是睁大了通红的眼睛,任由它无声地掉泪,一颗,一颗,她流不出那种细细长长的泪水了。 自始至终回应给儿子的,只有加油声和鼓掌声。一度,声音甚至盖过了电视里的歌声,父亲王贵龙当过老师,现场那个气氛让他害怕。 “就像运动会赛跑要最后冲刺了,观众使劲儿喊加油那样。”他说,王耀栋就这样在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中加速跑向了他的终点,生命的终点。 这个鲜活的少年最终变成了情况说明里那一行冰冷的字 这个少年跑向终点的速度太快了。同行的男生记得,失去意识前,王耀栋在安排他们要把几个女生平安送回宿舍,还要辛苦朋友把自己带回宿舍。 这是王耀栋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那张有些厚实的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了,也喊不出一句姐姐了。王涓馨记得从那张嘴里,能听到各式各样让她“心疼”又“开心”的话,用各式各样搞怪又可爱的语气。 每个月的月初,那张嘴会蹦出“嘿嘿嘿”的声音,冲着王涓馨说,“又跑来讨好我,你好异常,是不是信用卡要还款啦?”有时还会突然“袭击”,“姐该减肥了!我以后找女朋友肯定不会找像你这样胖的。” 回家逛超市的时候,这张嘴会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最后结账时,手推车里啥都没剩下。王涓馨知道,弟弟节约,他想为出国留学省点钱。 可放假要回家前,这张嘴也会变得豪情万丈,“拜托,老姐都25了,该买点高档产品好不好!”他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抠出了好几百元,给王涓馨买了一瓶迪奥的香水。 这张嘴偶尔也不像一个西北汉子的嘴,深夜会跟姐姐撒娇,“你心疼心疼我嘛。”挤在家乡的小屋时也会絮絮叨叨,“姐,你找对象不能光看颜值,得找学习好人品好的。”看见姐姐当伴娘,他会断断续续地拖长了音节说:“我想到姐以后也要嫁人,会离开我们,就特别难受。” 王涓馨陪着弟弟从重症监护室一路走到了殡仪馆,她用力抱了抱即将被冷冻的弟弟,哭着说,“别怕,姐姐陪着你。” 她觉得,弟弟很暖,也许不会害怕殡仪馆的那种刺骨的冷。这个弟弟细心到会留意父母步频的差异,提醒第一次出远门的父母:“一定要跟紧爸爸,爸也要随时往回看啊,别把妈丢了啊。” 他也记得姐姐的生日。只是有一年,取蛋糕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王耀栋骑着车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到了蛋糕上。提回来时,他很不好意思,王涓馨安慰弟弟,“反正吃进肚子里都是扁的,管他呢。”姐弟俩相视一笑。 其实,这个在姐姐和同学眼里的“暖男”也发愁过,觉得自己太暖太和善“是不是不够man(男人)”,在学校他也会偷偷看玄幻小说,喜欢设计“黑帮老大保护校花的故事” 。他也像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爱做梦,“要赚几百万元,然后开一家书店”。他喜欢余华和木心,也爱“女神”刘亦菲;他看丰子恺的画和《阳光灿烂的日子》,也看网络小说;他也喜欢大扫除时挥舞着柳树做的大扫把,扬起地面的灰。 可是,当王涓馨和父母回过神来,却发现这个鲜活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学校情况说明里那一行冰冷的字:“学生尊敬师长,团结同学,与大家和睦相处,热爱集体,待人诚恳,善于思考”。 他们想去孩子的宿舍收拾遗物,却发现王耀栋的床早就空了。同宿舍的孩子告诉他们,是一名老师领着同学收的,说要邮寄回去。 彭凤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做什么,这个农村妇女一屁股坐在孩子的凳子上,嚎啕大哭。 学校里,这个少年的痕迹越来越淡。孩子遗物被校方快速打包收好,彭凤兰觉得就像儿子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让学校想尽快忘记他,让这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王贵龙不敢奢求学校去纪念这个逝去的生命。他只是觉得,“能考上这个学校的学生,有几个是在酒吧里泡大的呢?”这个当了几十年基层教师的中年男人说,他很希望学校能以王耀栋的死为戒,加强安全教育,至少能给全校几万名学生多提提醒,未来规避这样的悲剧。 这个建议像一个石子儿被投进了大海,没激起一丝波纹。 十几天后,学校表示,“已经超出一定额度”,无法再承担他们的食宿费用了。这个父亲说,自己理解学校的做法,只是觉得有点寒心。 “对学校来说,王耀栋这样的学生太多太多了,甚至平凡得不值一提。可是对我们来说,对我们这个家族来说,能考上这个学校的优秀孩子,就他一个。”这个父亲说。 “我的孩子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按照学校的建议,这对离开学校的夫妻先去了派出所。可派出所说自己只负责侦查,别的都不管。他们想找酒吧老板,但完全不知道对方的信息。再回学校,已经没人搭理他们了。 王贵龙觉得,夫妻俩“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可即便如此,每一次他还是会上路。“明知是白跑一趟,但也得跑,我在这陌生伤心地坐不住啊。” 6月22日,珠海市公安局香洲分局出具了立案告知书,上面写道,“王耀栋被过失死亡案一案,我局认为有犯罪现实发生,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现立王耀栋被过失致死案进行侦查,特此告知。”但随后的两个半月,这个夫妻等了又等,也没有等来一个结果。他们住在学校附近便宜的酒店,每天奔波于派出所和学校。 8月初,他们终于等来了前来民事赔偿协商的酒吧老板。他们的代理律师方海江负责和酒店老板协商民事赔偿,在谈及赔偿额度时,嫌疑人酒吧老板强调,自己也是“受害人”。 他们问酒吧老板为什么案子发生这么久都不来道一句歉。对方说,“我怕我来了,你们把我打死”。 律师认为,酒吧应该要想到,短时间内喝入大量烈性酒可能导致人死亡的后果,但在实施时没有考虑到。 “他反复强调店没了,朋友都在问他怎么回事。却没有想过另一个家庭已经支离破碎了。”这个年轻的律师说。 夫妻俩从甘肃老家只提了一个箱子来珠海,家乡已经入秋了,这里依然炎热,时不时台风过境,下一场大雨。时间一点点溜走,夫妻俩一次次跑往派出所。 “派出所都去抗洪救灾了。”有一次,窗口工作人员扔下这么一句话。 一趟趟地跑,几个月过去了,案子还没有大进展。夫妻俩很伤心:“我的孩子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他最后也没迈出“去闹,去上访”这一步。 这个失去儿子的父亲说,酒店的前台每天见到他都会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换床单的小姑娘还会安慰他们,拍拍彭凤兰的肩膀;每天光顾的小吃店,老板娘总会询问他们案子的进展,还会给这对夫妻的饭里多放一些咸菜,多加一点儿米饭。 孩子去世不久,王耀栋高中的班主任就在微信群里紧急协调,让在广东就读的学生“做好王耀栋父母的安抚工作”,对着手机屏幕,王贵龙想到自己在珠海遭遇的点点滴滴,眼睛模糊了。 离开学校那一天,夫妻俩和女儿曾去了学校办公大楼。他们想等下午领导上班了,去谈谈这事儿。工作人员让他们离开,说这里是办公的地方,不准闹。 彭凤兰说,“我娃的事不是公事吗?不能在办公室谈吗?那要去哪里讲?” 下着雨,3个人站在校外,彭凤兰的衣服破了,手臂也流血了。她甚至想,自己还不如去大闹一场,“抓进去至少有人管吃住”。 她很寒心,一些老乡外出务工,在工地死了都会妥善处理,把亲人接去,管吃管住到遗体火化,可现在孩子还躺在殡仪馆,没有任何说法,学校再没人主动过问了,“堂堂一个重点大学,还不如一个工地”。 这座城市依旧车水马龙,学校热闹非凡,酒吧换了老板继续营业,只有他们,默默地在逼仄偏僻的酒店角落,等一个结果 最近的日子,彭凤兰愈发觉得力不从心。她不知道还能做点啥,每天除了被丈夫撵下楼吃饭,她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有时候夫妻俩会看看王耀栋中学时代的同学写的回忆文字,那是他们最大的安慰。 有女孩说,班里几个朋友都打趣叫王耀栋“娇无力”,因为“作为一个男生真是太懒了,整天摊在桌子上,像一张烙饼,还是不翻身的那种”。 这个“娇无力”也有很多烦恼。比如,为了长高,喝了好几年的牛奶,后来把自己给喝恶心了。听说抽筋是长个子的前兆,晚上睡觉时,就不敢动任由抽筋,自己在床上傻乐,不过最后还是没长高。“假的,都是假的!”他冲着女孩说。 毕业的时候,有女生给他留言,不能再“懒”下去了,“不能让女朋友天天去给你买泡面啊”。 后来,上了大学,只是过了一个学期,这个女孩就发现昔日的“娇无力”变了。平头变成了飞机头,他会体贴地给女生买奶茶,好像在大学也有了喜欢的“女神”。 他告诉王涓馨,念中文的自己想挣钱太难太慢了。可他很喜欢广东,想留在这里生活。未来,不能找父母要钱买房,所以要好好学英语,再换专业。出国留学后,靠自己的努力给全家人买房子。 彭凤兰从女儿那儿听到了儿子的念头。她不懂出国留学,只隐隐感觉那要花很多钱。她问儿子,要怎样才可以出国留学。 电话那头的儿子听起来干劲满满,他告诉母亲,要英语很好,要所有课程都尽可能拿高分,还要努力申请奖学金。 “只有你有那个理想,我们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彭凤兰弄清楚了一件事,儿子有梦想了,自己要好好支持。她想好了,自己过段时间就去餐馆打工,无论是洗碗还是打扫卫生,“管吃管喝,一个月还能挣两千多块钱呢”。 家里的房子在没有电梯的7楼,这两年,年纪越来越大的她爬楼梯变吃力了,夫妻俩一直想卖掉这个旧房子,再拿出一辈子的积蓄,换间楼层低些的房子。 可几个月前,她打消了换房的念头。这个农村妇女跟丈夫说,“娃有理想的话,我们还换啥房。先凑合着住吧,啥时候走不动了再说吧。” 这些设想在6月19日那一天都停下了。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突然接到孩子80多岁的奶奶的电话,夫妻俩还得瞒着说瞎话,怕老人受刺激,到现在他们也没敢说王耀栋去世的消息。 “好着呢,挂了挂了。”王贵龙从来都不敢多说,再多说一句,他就会哭出声来。 再一抬头,这座城市依旧车水马龙,学校热闹非凡,酒吧换了老板继续营业,只有他们,默默地在逼仄偏僻的酒店角落,等一个结果。 他们想办一场遗体告别仪式,可是害怕学生和老师都不会来。电话那头,王耀栋的好友、也是当晚一同前去的男孩说,“如果法律需要,我会去的”。 他把当晚的视频都删了个干净,开始学着慢慢地告别那些低沉的过去。 那个絮絮叨叨地喊着王耀栋“娇无力”的女孩说,听说天堂里的人都很高,还有很多像刘亦菲一样好看的姑娘,天堂也会有书店、酒吧,你自己也可以开一间呐。 “不过酒吧就算了,以后不准碰酒了。”她说,“这次没来得及道别,下次的重逢我很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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