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油”声中走向死亡 时间过去1分半了。 高脚凳上4杯酒已经空了,褐色的酒被大一学生王耀栋一饮而尽。时间所剩不多,按照酒吧的规定,只要他在3分钟内喝下6杯总共1800毫升的鸡尾酒,500元以内的消费就可以免单。否则,他得支付这6杯酒的费用,一共168元。 昏暗的酒馆里,红色、橘色和绿色的追光灯下,混合了“伏特加、白兰地、朗姆、卡盾XO等7种酒类”的“特调鸡尾酒”摆在酒馆的舞台中央,1800毫升的酒还剩最后的三分之一。有人拿着手机在计时,现在是6月17日22时16分,这个在甘肃平凉长大的年轻人孤零零地站在凳子一边,他喝下了第5杯酒。然后,干呕了几下,走下台阶,摆了摆手。 只是,在酒吧的监控视频里,这个动作显得太轻微了,很快就被更大的喧闹覆盖。 背后的电视里传来《Counting Stars》的歌声,台下热闹的人潮用手机镜头对准了王耀栋,有人在拍手鼓掌,“加油!加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点点盖过了歌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端起酒杯,朝这个年轻人走去,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但碰了两次杯。 王耀栋喝下了第六杯酒。 监控视频里,这个广东某985高校大一学生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他的脚莫名晃动,然后头一歪,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再也没有醒来。 6月19日8时55分,倒地一天两夜后,珠海市人民医院宣布这个“发育正常”“营养中等”的年轻人临床死亡。 珠海市公安局香洲分局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称,这个19岁的年轻人死于“急性酒精中毒”。 目送王耀栋登上酒馆中心的舞台,纷纷掏出了手机 夜一点点深了。那个6月的周六天气不算好,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这座海滨城市。这家地处珠海市中心的音乐酒馆隔绝了雨声和汽车鸣笛声,歌手一曲接一曲地唱着,6个大学生围坐在后排的桌子聊天。 深夜的重头戏突然登场了。唱完歌,歌手宣布开始今晚的挑战——3分钟内喝下6杯特调的鸡尾酒。 这群十八九岁的少年几乎都是第一次踏入酒吧。只是,这个飘雨的平凡周六有那么一点特殊,大学英语四级考试终于结束了,这群年轻人在市区吃过晚饭,天色还早,临时起意,溜达到了这家“音乐酒馆”,他们决定去喝点酒。 挑战开始,王耀栋举手了。这个19岁的男生笑着告诉伙伴,自己“酒量不错,可以喝”。 背景音乐炒热了现场,同行的女生看到纹着大花臂的调酒师在光影交错中调酒,她有些不放心,问对方,“你不会故意把酒精浓度调高吧?” 调酒师拿着一杯酒,对这个女孩说:“不会的,你看,像可乐一样,没事的。” 光线有些暗,酒被染成了褐色,躺在超大号的啤酒杯里,静静的。 “如果你真的把这6杯酒喝完,以后我在珠海别的地方看到你,我就喊你酒神。”调酒师不忘跟一边的王耀栋补上一句。 活动很快开始,同伴们目送王耀栋登上酒馆中心的舞台,纷纷掏出了手机。 他们打算用视频记录下这3分钟。手机镜头里,酒吧其他客人也掏出了手机,有人凑近了对焦,还有人拿上了一个红色的小垃圾筐,嘈杂的现场听不清人说了什么,只有一群年轻热闹的笑声。 “我以为他是真的没事儿,以为他真的能喝。”两个多月后,一个同行的学生不愿过多回忆细节,声音低沉,时不时沉默。其他在场的学生则婉拒了采访。 已经没人知道王耀栋说“没问题”的原因了。在姐姐王涓馨的印象里,小自己4岁的弟弟从不喝酒,高中学业忙碌,只有过年时,家里偶尔会让弟弟尝那么“一二两酒”。 弟弟高考结束那年,她带着弟弟和亲戚家的同龄人一起聚会。第一次走进KTV的弟弟喝了一两杯啤酒后脸就红了。 “丢脸得很,难看得很。”她还记得有点“臭美”、脸红红的弟弟说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这次,从甘肃平凉连夜坐车再转飞机来到珠海的她,看到的“醉酒”的弟弟,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酒后红脸的少年模样了。重症监护室里,她认不出那个朝夕相处了18年的弟弟。床上是一张褪去了血色、黑黑的、肿了好大一块的脸,她想凑过去看,眼泪却把视线挡得死死的。她看不清。 母亲彭凤兰去摸孩子的手,冷的。再去抠抠脚心,还是冷的。她翻起孩子的眼皮,一片白,眼皮却合不拢了。她还想再看看,可没时间了。重症监护室不能久待,这个母亲跪下来了,她想求医生,再让自己进去一次,“孩子那么冷,我就想把被子给他盖上。” 没人应她。 当了半辈子农村妇女的彭凤兰怎么也想不通,孩子为什么要去酒吧喝酒。这个孩子在她眼里,“太乖太乖了”,长到19岁从没让她操心过。孩子的爸爸王贵龙也曾问过儿子要不要也去补个课,可儿子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哪一门课不好,好好学就是了,干吗要花你们的钱。” 她说儿子不喜欢出去玩,放学总是准时回家,除了吃饭都安静地待在房里看书。自己不太会做饭,但无论是没啥油水的洋芋丝还是干巴巴的蒸馍,儿子都不挑食,只会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记忆里,儿子和酒不沾边,却和书有缘。这个普通的四口之家全靠父亲王贵龙一人支撑,在基层当过小学和初中老师的王贵龙,在家里安置了一个小小的书房。 王贵龙就在那个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见证了儿子的成长。10多年时间里,儿子手里的书从童话故事变成了《平凡的世界》和《汪曾祺全集》,个头越蹿越高的儿子喜欢写文章,陆陆续续在各类刊物上发表了十几篇作品。他的书桌上,书、笔罐子、台灯和工艺品摆得整整齐齐,抽屉里的明信片和书签有半尺高,甚至还留着小学二年级时用剩下的笔。 唯一和酒吧沾边的,也许是他对音乐的爱好。家里不富裕,王耀栋会在周末借走母亲的手机,插上耳机,听一个下午的歌。他喜欢许巍的歌,爱听“逃跑计划”乐队的《夜空中最亮的星》,手机里英语听力素材和这些音乐各占了一半内存。 王贵龙不知道喜静的儿子为什么会走进酒吧。事实上,儿子当年以高过甘肃省文科一本线60多分的成绩考上这所广东名校时,他“完全没想过要跟孩子讲一讲酒吧、KTV这些东西”。 孩子的表哥也嘀咕过,还是应该“让娃多了解下社会啊”。 “他以后都在大学校园里生活,接触的都是教授学者,都是全国各地很优秀的学生。学那些江湖气、学那些人情世故做什么?”王贵龙不以为然。 他后悔了。 当他看到监控视频里,孩子笑着站上酒吧舞台,端起鸡尾酒一杯接着一杯往下灌,台下的人掏出手机拍摄的时候,这个头发灰白的父亲哭到身体发抖。 就像“运动会赛跑最后冲刺,观众使劲儿喊加油”那样 夫妻俩在监控视频里,看着孩子在喝下第6杯酒后,走到吧台边。然后身子晃动,被同学扶住。紧接着,他像是失去知觉一样,头突然掉到了前胸,整个人倒了下去。 彭凤兰一边哭一边看着视频里孩子的同学把他平放在了酒吧角落。 1分钟过去,有人过去瞅了瞅孩子,舞台上,再次登台的歌手正在唱歌。 2分钟过去,塑料袋递到了孩子的同学手上。 5分钟过去。 10分钟过去。 20分钟过去。 半小时过去,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凑上去看看,孩子身边围着六七个人,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歌声没停,酒吧热闹依旧。 每一次,看到有人走过那里,彭凤兰都觉得自己的心被提起来了,她在心里求那些人,孩子看着那么难受,脸色那么差,打个120吧,求求你们,打个120吧。 可每一次,她的期待都落空了。那些匆匆而过的身影,只是看了看就走掉了。 这个朴素的农村妇女哭了,她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正儿八经上过班,只干过几年裁缝,后来就在家安心给丈夫和孩子做饭。在她的世界里,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行为,“为什么要见死不救啊?” 在监控视频被挡住的角落,同行的女生说,自己其实也很着急,她问调酒师该怎么办?会不会有事?对方摇摇头说:“我见过很多人这样,吐完就没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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