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晚,张建花在第三期结业式上与大家交流。摄影:龙潇
●目前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已达6000万,他们普遍缺少来自父母的温情呵护。
●留守儿童困局不是贫困,而是困于心灵的绝境。
●乡村幼儿教师在关心关注留守儿童问题上有天然的优势。但师资不稳定,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相对封闭滞后的现状急需提高。
仲夏的大山深处,晨曦里和着露水带着一丝清凉,犹如张建花的心情。从村口搭上面包车,张建花在山间穿行一个小时,在太阳出山之前赶到了范坝乡,从这里坐最早一班车,3个小时后抵达广元火车站。正值暑运,没有买到座票的她,火车上站了1600公里,在辗转整整26个小时后,7月16日张建花终于抵达了位于北京西四环地区的丰台致诚公益楼。
“感觉像到家了一样。”踏上熟悉的楼梯,令再次回到这所质朴小楼的张建花眼热起来。
作为甘肃省陇南市文县范坝乡唯一一所幼儿园的教师兼园长,一年前,张建花是“乡村幼儿教师公益培训”的第一批学员,“培训令我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洗刷,知道了乡村幼儿教育的方向,怎样才能真正地为我们的留守儿童做一些事情。”
7月初,童书出版人三川玲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推出“需要很多很多支持|乡村故事之夜,温暖留守儿童(众筹)”,解释了有些乌托邦的“乡村故事之夜”:“2014年,跟随‘中致社会发展促进中心’佟丽华老师参与了‘CKDP——乡村幼儿园发展计划’,我们培养了一批专业知识扎实,内心充满热情的幼师,并为幼儿园配备了现代化设备。我们还很‘贪心’,希望这些幼师和设备不仅仅服务于幼儿园,还可以为幼儿园所在的乡村的孩子,尤其是留守儿童服务,充实他们的头脑,强壮他们的内心。”
为了这个“理想主义”的计划能够真正落实开展,在2014年先后举办了两期100人培训的基础上,这个夏天,中致社会发展促进中心又为来自全国各地的264位乡村幼儿教师开办了5期培训。
期间,中致发布了《乡村幼儿园留守儿童发展支持调研报告》,报告显示,在接受调研的100家幼儿园的16265名乡村幼儿中,留守儿童占到8132名,所占比例为49.9%;其中58%的留守儿童父母双方均外出务工,其中父母双亡、均外出工作、留守儿童由老人照看的比例达到90%之多,其中88%的父母和留守儿童的沟通一般或者较差。
“之前一些留守儿童事件曾让国人深思,仔细了解,你会发现留守儿童困局不是贫困,而是困于心灵的绝境,是那种深深被抛弃感和自卑感。”三川玲在接受《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采访时说,如何为解开留守儿童困局出一份力,如何对留守儿童进行心灵建设,正是CKDP项目组的重要内容。
“我们很多人都来自农村,但我们很多人都越来越淡忘了农村,我们往往说得太多,但做得太少。我们希望汇聚爱心,不仅给农村的孩子们带去关怀、希望和力量,也能唤起我们对童年艰苦生活的回忆并重新赋予我们担负责任、追逐梦想的勇气和动力。”7月30日,CKDP项目第6批学员开班仪式上,中致社会发展促进中心主任佟丽华强调,“在城市幼儿享受精心教育的阳光雨露时,乡村幼儿的教育不该被冷落,乡村幼儿教师的教育梦想不该被忽视。”他说,社会的发展不都是钢筋水泥,国家在留守儿童教育上应该鼓励更多的年轻人到农村去创业。
▲7月17日晚,第三期学员在展示刚刚获得的结业证书。
▲7月17日晚,第三期学员合影。
妈妈给她带孩子,她“却在带别人的孩子”
“其实我还有很多想法要表达,但是今天表现……”7月17日晚,刚刚在“乡村幼儿教师公益培训”第3期结业式上做过交流的张建花,脸上还挂着泪水,打湿的睫毛又黑又密。27岁的张建花一脸稚气,表情里透着一丝忧郁,漂亮的裙装、高跟鞋和行走在城市街头的靓丽女孩儿没有什么两样。记者面前,张建花沉默了片刻,“家人总说我心太大,说留守儿童问题不是你一个人能管得过来的。但我要求我自己先做好,再去影响他人做好。我觉得,自己温暖了才能凝聚温暖。”
“比想象的难多了。”建园已经3年的甘肃陇南文县范坝乡“新起点”幼儿园朝着张建花的梦想靠近。孩子从当初的2名、10名到如今的88名,张建花看到了希望,也感到了幼儿早教的压力。2014年,通过公益组织的帮助,张建花获得了的CKDP项目第一批培训资格。“对于像我这样没有接触过学前教育也没有上过大学的乡村姑娘,能够接触到这么优质的培训,我觉得自己特别的幸运,也让我明白了以后的工作方向。”
张建花告诉记者,幼儿园的80多名儿童中,留守儿童就占到的40%左右,父母在外地打工,孩子被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照看。培训让张建花在随后的工作中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向了留守儿童。
幼儿园里有位特殊的小女孩,从1岁多就由爷爷奶奶带,外出打工的父母只在孩子两岁时回来探望过一次。张建花发现孩子性格孤僻,一旦有人提到“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孩子情绪就会表现异常。这些情况正如自己培训中遇到的案例一样,张建华决定试试如何用妈妈的爱去融化那颗小小的心灵。
除了更多的生活关爱,正月初张建花把回家探亲的小女孩父母请来,经他们同意把小女孩收为干女儿。在张建花的耐心引导下,小女孩慢慢开始认识到父母对自己的关爱,也开始慢慢懂得去关爱其他人。
母亲节那天,张建花将小女孩叫到身边说,“今天是妈妈的节日,你的小生命就是妈妈给你的,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张建花听到,电话那头的妈妈在听到女儿说“妈妈我爱你”后已泣不成声。
张建花办公室的墙上贴着“留守儿童爱之家”的爱心图案,上面记录着一套完整的关爱留守儿童计划制度。“我们要求老师要给留守儿童更多的关爱,上课多花一些心思在他们身上。”
按照中致培训要求,张建花为留守儿童建立了专属档案,及时把“发展包”运用到教学当中,将优秀的育儿理念和知识与老师、家长们分享,不断对幼儿园存在的安全隐患进行排查整改,定期将自己在工作实践中的经验心得及时以文字、图片、视频等方式反馈给中致中心。
“建花非常用心、非常认真,为了请教一个问题,或是提交一份心得,经常工作到深夜,我们的QQ群里,很晚了都能看到她在发信息。”交流中,中致中心CKDP项目负责人之一张娟说道。
2011年,张建花从深圳打工返乡,生下女儿不久。一家公益基金会在为范坝乡白皂村新建的幼儿园招聘老师,并免费提供培训。“我从小就对幼儿园老师这个职业特别感兴趣,看到这个培训机会我就非常想去。”
如愿培训让张建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张建花觉得自己像着了魔,“我们那里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接受过学前教育,培训让我感触特别深。”
公益村办幼儿园只有两名孩子,每天,张建花从家里出来要走40分钟的山路才能抵达,走山路用的木棍,手里的馍馍、方便面是那段艰难日子里的最佳“伴侣”。
很多人不理解,“建花你做的是什么事啊?一个月一千块钱的工资,你妈给你带孩子,你却在带别人家的孩子,你脑子有问题嘛?”张建花说,“我就是想做这事情。”公益项目一年后到期,张建花决定把幼儿园搬到乡里,因为整个范坝乡没有一所幼儿园。
家人不理解、丈夫反对令倔强的张建花放出承诺,“如果一年生源不增加,当地的孩子和家长们都不需要学前教育,我就放弃梦想。”张建花自己租房子筹钱,把幼儿园办了起来。“我把它看作我的事业”。
坚持了三年,如今幼儿园越来越有起色,“我非常感谢中致中心,是他们教会了我很多专业知识,让我在乡村幼儿早教的路上不孤单。”
▲7月17日晚,结业前各组对未来乡村幼儿教育规划制定蓝图。
▲7月17日晚,结业前各组对未来乡村幼儿教育规划制定蓝图,合力编织的花朵预示着未来心手相连。摄影:实习生龙潇
留守儿童更需要心理关爱,而农村师资恰恰最匮乏
“留守儿童的爸爸妈妈外出打工了,爷爷奶奶带着他们,地里的活也要爷爷奶奶去干。通常早上就给他们带一个馒头,让他们早上吃半个,中午吃半个。”
“孩子们问我,老师你见过火车吗?火车是什么样子的?我这次来北京,每到一站就下来拍火车,我想尽量拍全一点,带回去给孩子们。”
“这些孩子的爸爸妈妈经常寄钱给爷爷奶奶给他们买糖果和漂亮衣服,所以孩子的愿望就是长大了也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到城里去打工。”
……
7月17日,周五的晚上,致诚公益楼二层的会议室灯火通明,第三期“乡村幼儿教师公益培训”的54名学员,带着3天的学习心得与收获就要毕业了。如张建花一样赶来参加毕业交流的老学员也有不少,大家为了一个目的激情演讲、热烈讨论。
来自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的班爱花是CKDP项目的第二批学员,个子瘦小的班爱花目前管理着一所有148名孩子的“留守儿童爱心家园”,家园在距离县城6公里的大山深处。每天除了陪伴幼儿园里的83名幼儿外,班爱花还会和其他老师轮流护送一到六年级的孩子到相对遥远的小学去上学,“孩子的家在大山里面,从学校回山里要坐3个小时的车,再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孤儿和单亲家庭的孩子,生活更是艰难。”班爱花说,山里人祖祖辈辈就是徒步上山下山,住的是四面漏风的房子,冬天非常寒冷,许多地方现在没有供电,许多孩子生病没法医治。
2001年,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爱心家园”建园并盖起了新校舍,曾经做过乡村教师的班爱花开始了人生一项新的挑战。2014年偶然的机会,班爱花获得了CKDP项目的学习机会,参与其中,她觉得在留守儿童关爱项目上可以做得更多。“为了让留守儿童能够获取更多的知识,在中致和‘发展包’的帮助下,我们还开展了医疗救助、课外辅导、课外活动、综合素质教育等全新课程,比如摄影、做饭、种菜、养猪。通过这些让留守儿童从小学会各种生活技能,健健康康走上社会、面对未来生活。”
据《乡村幼儿园留守儿童发展支持调研报告》中显示,目前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已达6000万,他们普遍缺少来自父母的温情呵护。在六岁以前身心发育的黄金时期,最能带给农村幼儿关爱和成长力量的乡村幼儿园不仅硬件落后,而且师资不稳定,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也相对封闭滞后。
第一期学员、陕西商洛三岔河镇幼儿园老师孔怡告诉记者,留守儿童内心往往很孤独,害怕缺少陪伴的生活,“有一天孩子们把积木搭成一个很高很高的圆圈,我问他们这是什么呀?他们说是小猪圈,建好了就可以把老师放到里面,‘老师就不会乱跑了,就可以天天都在幼儿园里陪着我们了’。”只有22岁的孔怡特别爱笑,但给记者讲述孩子们的故事时,眉头紧锁,“我们特别感谢中致为我们搭建的平台,在这里我们像家人一样平等交流,可以为乡村的留守儿童做许多许多我们能力范围不及的事情。”
▲7月17日晚,结业前,各组在展示自己的未来发展蓝图。
▲7月16日,来自广西的罗晓给大家展示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民族舞蹈。
顶着“不要误入传销”的风险赴京培训
2014年的夏天,三川玲正在为带女儿去哪旅行而纠结时,中致社会发展中心主任佟丽华告诉三川玲,中致中心刚刚发布一份《儿童意外伤害报告》,其中显示,乡村的孩子,尤其是留守儿童不但没有办法出门旅行,而且一年见不了父母几次。因为安全知识的严重缺乏,意外死亡率特别高。有时候孩子走着走着就可能跌进水塘、摸电门而死。
面对困局,佟丽华决定自己出资,培训一批乡村幼儿园教师,给她们讲一些基础的安全知识。三川玲觉得,既然把老师都请到北京来上课了,不如再加上儿童阅读、家校沟通、儿童心理学等方面的内容。
没有想到,这些来自云南、贵州、四川、陕西等地的乡村幼儿教师的到来,给他们这个看似“乌托邦”的想法带来了巨大的惊喜,“乡村教师们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落后,很多都热爱新事物,喜欢学习,喜欢投入工作,热烈渴求持续学习。”于是,CKDP(Countryside Kindergarten Development Plan)乡村幼儿园发展计划就成立并实施起来。
“2014年,我们通过乡村教师报名、写申请信、项目成员评估的方法找到了两期100名幼师学员。”CKDP项目负责人之一王欣向记者介绍,“很多乡村幼师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接受专业的幼儿教育培训,有些老师在火车上站了50多个小时来到北京。返乡之后,他们一直在学员交流群里切磋和交流,解决了很多他们所面临的教育难题。”
CKDP项目通过分析认为,乡村幼儿教师在关心关注留守儿童问题上有天然的优势,他们从情感上真正关爱这些儿童,在专业上了解幼儿启蒙和教育,并且了解了一些儿童心理知识。
“乡村幼儿教师公益培训”内容中始终强调,“对于留守儿童的关爱,应该本着不伤害孩子的自尊和人格为前提,如果是施舍性的关爱更容易让孩子自卑。某些人的帮助太过高调,就会让孩子在其他人面前没有尊严,抬不起头,反而伤害了孩子。”
“近年来我国对幼儿早期教育越来越重视,但是乡村却容易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三川玲认为在幼儿阶段,孩子们的精神成长几乎是“吃故事长大的”,孩子们成长所需要的精神营养,故事里面全部都有。
“这是我们共同设想的乡村故事之夜:每个月一次到两次,由已经来京培训过,返乡之后通过评估的幼师组织乡村故事之夜,发动全村的孩子来参加,孩子们在故事之夜可以听幼师讲故事,还可以观看由CKDP专家团队精心挑选的儿童电影,并且吃到美味健康的零食——心灵和嘴巴都是甜蜜幸福的。”三川玲相信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的乡村故事之夜,会让留守乡村的孩子不再孤独和自卑,老师和小伙伴的呼应、鼓励,会点亮他们内心成长的火种,帮助他们成为内心强大的人。
“每种色彩都应该盛开,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期待,每个梦想都值得灌溉,每个孩子都应该被宠爱……”7月14日下午,歌曲《最好的未来》在刘若英温婉的演唱中充满温情。在致诚公益楼一层这间不大的会客室,挤满了来自各地的54位乡村幼儿教师,这是CKDP项目第三期培训学员第一天见面会。
为CKDP项目忙碌多日,特意赶来的众筹网工作人员不仅带来了问候,一大捧鲜红的玫瑰让现场每一位乡村老师眼眶发酸,他们中的许多人不敢相信这么高端的培训是免费的,更有许多老师顶着压力,带着家人“不要误入传销组织”的劝告踏上列车,历经几十个小时赶到这间被各种爱意塞得满满的会客室。曾担心自己会被骗的来自山东菏泽的曹霞说,“我相信我来对了。”
正如三川玲说的,三天的培训看似时间很短,但国内顶级大咖的加入让CKDP成了“世界上最豪华的幼儿教育培训讲师团”。培训结束时,乡村教师按照分组纷纷建立起自己未来沟通交流的平台,各组的交流很快转入线上的QQ群、微信群,各种计划方案以及后续的信息都很快上线。
佟丽华鼓励学员们说,CKDP不是一个高大上的事情,每一个人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留守儿童问题一定能得到很大的改善,“我们一起来做,我们并不孤单。”
8月18日,CKDP项目负责人之一张娟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众筹|乡村故事之夜,温暖留守童年”众筹项目信息,原计划众筹20万元的计划提前3天完成了目标的207%,达到41万余元,共有1440多人参与支持,而该计划主要用于“乡村故事之夜”的故事绘本、多媒体“发展包”,以及孩子们可以享用的健康零食的费用。
离开北京,张建花觉得很充实,“在留守儿童关爱这块我会更加努力去做好,但是……”尽管已把留守儿童工作作为考核的重要指标,“会给老师一些补贴,也只是有限的一点点。”张建花的幼儿园每学期的收入基本能够维持幼儿园的开支,她和丈夫没有工资,属于“白干”,目前幼儿园还欠有20万元的外债,“我们那里的留守儿童真的很需要社会力量的帮助,想想这些我又总觉得力不从心。”张建花一脸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