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与义的诠释

孝与义的诠释

当年漳州有一家“百川银庄”，经理叫高开国。银庄有一个年轻出纳高捷成，是高开国的宗侄。高捷成到银庄时年方20，为人忠厚老实，十分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不是一件蓝布长衫，就是一套学生装，连一双皮鞋都没有。高捷成生于1909年，家境贫寒，父亲高添木是个手艺人，以做鞭炮为生计，没有文化，却希望儿子读书上进，有个立身之本，因此从牙缝里省下钱来供其上学。高捷成很用功，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很得老师喜爱，小学毕业后被保送到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亦曾称省立第三高级中学）学习。时逢乱世，漳州人称“南北反”，军阀混战，打来打去，城里生意冷落，高家爆竹生意不景气，日子艰难，高捷成曾辍学在家随父做活。1926年冬，北伐军打人漳州，高捷成穿上军装，当国民革命军宣传员，在街上教民众唱歌。后来他去广州学习，1928年春回乡，以同等学历考上厦门大学经济系，因生活无着被迫停学，经人介绍到上海中南银行工作，不久即返回，进了百川银庄。宗叔对这位知书识礼的宗侄很喜爱很器重，月薪给二十大洋。高捷成的生活稳定下来，日子好过了，却心绪不宁，每日早出晚归，回家很少说话，显得心事重重。22岁那年他结了婚，妻子高蔡宝比他小四岁，是童养媳，与高捷成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们的儿子出世后不久，漳州城天翻地覆：1932年4月，毛泽东率红军东路军攻克漳州。有一个在漳州近郊活动的游击队长跟着红军进了城，这位队长叫王占春，是高捷成在省立二师时的学友。王占春推荐高捷成去帮红军做事，主要是协助筹款。红军在漳州四十余日，于5月下旬撒离，高捷成随之消失，消失前留了一封信，由宗叔转给其父。信里说:“我要和你们离别了，或者是永远离别了，我不挂念家庭，希望家庭也无须挂念于我!”告别语气凝重。他走后没几天，银庄发现大不好：查点账目，短款两万余大洋，竟是高捷成拿走的。银庄到高家追讨，于高家如晴天霹雳。当年两万银元是一笔巨款，于穷苦人家更是比天还大。讨钱者蜂拥而至，软哄硬吓，家里可以卖的东西都被拿光，高父重病，高母以泪洗面，高妻带着才三个月的儿子跑到乡下东躲西藏，一家人苦不堪言。谁也想不到高捷成会干这种事，更不知道他把两万多银元拿到哪里去了。从账上看，高捷成是在两、三年时间里分二十来次拿走了这些钱。他在银庄工作时间也就三年，几乎从进银庄开始他就借出纳之便悄悄动款，将其转得无影无踪。宗叔对他那般喜爱，他竟如此回报，难道不是不义？他一纸告别书走人，自己脱身事外，让家人承受灭顶之灾，让父母痛不欲生，岂非无情与不孝？

早年我在漳州曾参与地方党史方面一些工作，当时听到高捷成这段故事，很是感慨。记得我读高蔡宝的回忆文章，讲当时高捷成回家总显得心事重重，闷声吁气。问他，他总是笑笑地搪塞过去。我感觉那景象如在眼前。从资料上看，高捷成充满激情，爽朗幽默，喜欢开玩笑，其沉闷自是有大事压于胸间。这大事除了国事家事，会不会也有他悄悄拿走的那些钱呢？这件事他做来毫不手软，但是显然并非完全没有不安。他心里是不是也有那些念头萦怀不去，例如不孝与不义？

1937年夏天，有一封家信几经辗转，穿过大半个中国，送到了高开国手中。该信起首：“ 开国宗叔大人台鉴”，落款：“不肖浪荡宗侄高捷成敬上”。竟是高捷成来信，还附来他的两张戎装照片。销声匿迹长达五年，高捷成终于浮出人海。这封家书没有寄给父亲或妻子，而是寄给宗叔高开国。我猜测可能因为其父、妻不识字，也可能出于家人安全考虑，亦因宗叔侄间尚有未了之事。这封家书提到：“从来没有备函奉候，音讯毫无，自然未免见怪于诸大人亲族朋友，或以为我这个不肖高家浪荡子弟，弃家离伦，不孝不义了！？”他解释称：“我自从‘九一八’东北事变、‘一二八’上海抗战之后，悲愤交集，誓不求中华民族之解放，当不为中华民族黄帝子孙之一人！决心从戎。”“无非为的是挽救国家的危亡！志向所趋，海浪风波在所难阻！”他表明自己并非不孝不义，也在信中表达内疚：“仓卒离家，一切骨肉亲戚朋友无暇顾及辞别，至今思维尤为怅然！”提起当年的告别书，他说:“这是从戎的决心，这是救国抗战为国牺牲坚决的立志！救国才能顾家，国亡家安在！而不是断绝人伦的无条件的弃家而不顾！想或可有以原谅于我吧！？”言辞非常恳切。

这封信发自陕西延安府。从漳州到延安，这五年高捷成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参加红军离乡后到了中央苏区，于1932年5月入党，毕业于红军大学第一期。在红军中历任宣传科长、教育科长、组织科长、会计科长等职。后参加长征到陕北。他在家信中并没有说起这些，只含糊称:“东西奔波，南北追逐，历尽一切千辛万苦，雪山草地，万里长征，在所不辞！”信写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4月10日，时西安事变已和平解决，国共还在谈判合作，或许考虑家人安全，高捷成不谈具体，只说：“至今我的艰苦奋斗聊可做为初步阶段的结束，但是主要的抗战救国正在开始呢，所以才抽出一点工夫写信来拜候你大人。”

高捷成这封信除了报告自己的情况，更有一个迫切事项：“我极在迫切须要知道的：我的父亲添木和母亲是否仍在健康？几位兄弟捷元、捷三、捷开、捷绍、捷远等是否安居乐业，家庭变幻情形怎样？”他也询问了宗叔的企业经营和叔母、堂弟等，而后问：“ 我的内室弃庭改嫁否？我的小儿活泼否？”相应的也提到自己“在外并未建置家庭，个人独身精神上尚可安乐！”信的最后他说了与宗叔间那件未了之事：我所欠挂百川银庄2万多元的债，时刻记念在心，本利至今当在3万余。国家得救，民族得存，清债还利当不短欠分文，望勿挂念、怨恨。”

父母、妻儿、亲友以及2万债务让他“时刻记念在心”。这位走过万里长征，正在准备投身抗日救国大业的红军干部确非断绝人伦，实为一腔真情，有孝有义。

他主动提起那一笔钱，承诺清债还利，却没有说他把钱拿哪里去了，这里当然也有隐情。事实上，此时他的父亲与妻子已经知道了其中究竟：高捷成短款事发后，他的堂弟高渭南曾悄悄来到高家告知秘密：高捷成从上海回漳州进百川银庄不久，即通过高渭南见了王占春。当时王占春游击队非常困难，武器弹药短缺，吃不饱穿不暖，伤员急需医药。高捷成心急如焚，暗中一次次从银庄取钱，解游击队燃眉之急。王占春后来当了红三团政委，1932年6月牺牲，高捷成自己担起了挂欠旧债的全部责任。高捷成让家人来信，答应下次再谈自己的详情。不幸彼此再也没有联系，这封家书成了唯一。几个月后“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高捷成离开延安，奔赴前线。后来他曾担任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组织科长、冀南税务总局局长、晋冀鲁豫边区政府财经处长。边区成立冀南银行，高捷成被任命为首任行长。

冀南银行是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建立的红色银行，于1939年10月成立于山西省黎城县小寨村，后来成为晋冀鲁豫边区政府银行。冀南银行存世9年，设有9个区行，26个分行，473家支行，还在乡村办起信用合作社，工作人员近2000人，累计发行货币2000多亿元，覆盖面积达20万平方公里，流通区域遍及晋冀鲁豫及黄河以南等4个行署22个专区近200个县市，供4000多万人口使用。在支援抗战、保证军需、发展生产、保障人民生活、推进根据地经济建设、打击敌伪钞等方面成效卓著，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历史性贡献。作为中国人民银行前身之一，冀南银行在红色金融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创建并领导该行4年的高捷成贡献巨大。

在冀南银行留下的记载中，有许多高捷成的细节令我读之难忘。筹创之初，为选址建印钞厂，高捷成带着警卫员跑遍黎城西井镇周围的高山峻岭，跑得鞋破脚磨出了血。荒灾时期，高捷成与大家一起吃黑豆、高粱、野葱，共渡难关。冬季没有棉衣，每人只发3斤羊毛。高捷成组织银行员工洗羊毛，捻线织衣。冀南银行被称“马背上的银行”，银行总部养着10头骡子做运输，情况紧急时人背马驮躲避敌军。四分行为发展业务，花1000多元买了一头骡子，主任解释是看骡子口轻体壮。高捷成说服对方：“买个花钱少能干活的老骡子行吗？退回去吧！”高捷成做事冷静沉着，对别人的失误循循善诱，耐心说服教育，让人心悦诚服。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风趣诙谐。行军时常下马与大家一起步行，有时故意疾步先走，找个隐蔽处，等同志们赶上才突然冒出来吓唬大家，逗得大家笑个不停。读这些回忆，我总会联想起当年那位漳州人，小时跟父亲千辛万苦卷炮心做爆竹，进银庄一双皮鞋都不买，遇到烦心事笑一笑。高捷成在冀南的红色金融轨迹，似乎早预埋在漳州百川银庄、红军进漳筹款的履痕里。

1943年5月14日，高捷成率队于反“扫荡”中赶到河北省内邱县白鹿角村宿营。由于汉奸告密，敌人冒雨奔袭，次日凌晨包围了村子。发现敌情时院宅已被敌人堵住，电话员周正云背起电话机奋力把高捷成拉出院墙外，甩开敌人突围。高捷成发觉警卫员没跟上，要返回去找，不幸被敌子弹击中，身负重伤。周正云背起他往山上跑，但背上的电话机加上人，行走分外吃力。高捷成背包里都是重要文件，不能落人敌手，他硬是从周正云背上挣脱下来，命令周正云赶快带着文件突围离开。周正云忍痛离去，高捷成被冲上来的敌人用刺刀扎死，壮烈牺牲，年仅34岁。人们悲痛万分。时任军区政委邓小平致电说：“捷成同志牺牲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啊！”《新华日报》（华北版） 报道高捷成殉国噩耗，称他“为敌后银行建设货币工作奠定了盘石之基，在对敌经济斗争，发展根据地生产事业，抚育经济工作干部上更有极大之贡献。”高捷成追悼会在河北涉县索保镇隆重举行，遗体安葬在石门村，与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将军坟墓相邻，后一起移葬邯郸晋冀鲁豫烈士陵园。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高捷成宁愿自已牺牲，也要保护文件与同志，有如当年为了革命，不惜自己承担两万巨款的重负。高捷成牺牲使之无法向宗叔履约，却也表明他“救国抗战为国牺牲坚决的立志”确实所言不虚，大义凛然。高捷成牺牲后六年，新中国成立。国家内务部长谢觉哉于1950年、1951年两次来到闽南，终于找到高蔡宝。烈士遗属得到抚恤，高捷成的事迹传颂家乡。当年高捷成的父母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希望他安生立命。高捷成没能为他们谋得丝毫私利，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却以其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的不朽功勋光耀门楣，以“红色金融事业奠基者之一”青史留名，告慰于父母，不负他们的期待与培育。老人泉下有知当可欣然。这便是大孝。高捷成以自己的奋斗与牺牲，诠释了一个革命者的大孝与大义。（杨少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