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制晚报讯(记者石爱华)“我是卖艺,不是乞讨。”在地铁里唱歌的盲人李长德眼里,这两个行当始终泾渭分明。
有人觉得,靠街头卖艺为生是不光彩的,但这在地铁里混迹十年的老李看来,卖艺只是改变生活境况的一份工作,但不是乞讨。他认为自己早出晚归、嗓子唱哑、手生老茧、鞋底磨穿,明明是在虔诚地卖艺,却总被人当做乞讨。别人眼里的老李,和他眼中的自己充满了矛盾。
在一次电视报道中,老李被指“凭着在地铁里装瘸乞讨,在北京买了两套房”,他一下被贴上了“骗子”的标签。于是,李长德脱下磨穿了的破鞋,换上西服、拄着盲杖来到法院,打了一场为自己“正名”的官司。
四个月前,老李打赢了这场官司,法院一审判决做出报道的电视台公开道歉,并赔偿老李5000元。如今,老李每天把判决书挂在脖子上,继续在地铁里唱歌。他想以此告知众人,他是在卖艺,不是乞讨。
脖子挂判决书证明卖艺非乞讨
4月的一个工作日,北京地铁5号线的客流在这天达到了111.63万人次。李长德坐在拥挤的车厢地板上,操着沙哑的嗓音伴随扩音器播放的佛音唱着大悲咒。他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捧着牛奶箱改成的钱盒,身下垫着一块棉花垫,盘腿一点点蹭着前进。
最引人注目的,是老李脖子上挂着一张硕大的判决书。很多戴着耳机听歌或看韩剧的乘客,不由自主地把目光从手机屏幕转向老李。李长德唱完一段,大声对乘客说自己是在卖艺而非乞讨,在北京没有两套房子,希望大家相信,帮他恢复名誉。他指了指脖子上的胜诉判决书,“这就是证据”。
每天,患有眼疾的李长德会在5号线折返11圈,靠唱歌在上百万的客流中赚200多块钱。老李算过,他每天唱歌时要把这段“自白”重复120遍以上。
只有这样不断自我澄清,他才会在乘客的双腿不断擦过自己肩头时,感到至少在精神上没有低人一等。
被曝光有两套房一怒起诉媒体
一年前,电视台的一条报道让老李成了新闻人物。那次报道中,老李被描述为“装瘸乞讨、月收入过万,在北京靠乞讨卖艺买了两套房”。就连老家的亲戚也是看了电视才知道,原来老李是在北京地铁里卖艺的,而非盲人按摩师。那一刻,老李苦心维护的自尊心,突然在众目睽睽下崩塌了。
即便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老李也能明显感到地铁里的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那段时间,他“在北京靠乞讨卖艺买了两套房”的传闻不胫而走,老李从同行口中听到风言风语时一下就急了,“说我有两套房,我会干吗?”
他一气之下,就准备到法院打官司,挽回自己的名誉。由于没有找到法律援助,也没钱请律师,老李只好自己操办所有的手续。法院受理后,为了能在开庭当天按时到庭,老李从114查号台找到地址,还提前几天去踩了点儿。
老李把网上的报道视频刻成光盘,找到打印店的姑娘,塞给她几十块钱,托对方把自己口述的内容打成一份起诉书。老李的诉求,是让电视台能承认“装瘸乞讨和有两套住房的事情”报道有误,公开道歉恢复其名誉,并赔偿精神损失费。
虽然准备的时候磕磕绊绊,但总算是开了庭。那天,李长德特意穿上了压箱底的一身西服,在“工作”之外,他想和普通人一样体面。但西服还是压不住他那急脾气,法庭上,一旦他觉得被告辩护得不对,就不顾庭审纪律,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跟人对质。终于被劝回座位,过不了多久又蹿起来。
法官让老李列举播放报道视频的网站,老李也着急,“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怎么说!”一次,法官让他看庭审速记是否有问题,老李又急了:“我眼睛有毛病,我怎么看呀!”陪同的亲戚连忙劝他:“有话好好说”。
这场官司从2015年4月一直持续到2016年年初,耐不住性子的老李,几乎每周一都去法院询问什么时候能出结果。四个月前,老李从法院出来,手里拿着判决书,给一位帮他改“状子”的好心人打去电话:“赢了,我想请你喝一杯庆贺庆贺。”那天,法院一审判决电视台向老李公开道歉并赔偿5000元。
坐地上唱歌是因视力不好怕撞人
打官司之前,老李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每天早上9点,他从刘家窑地铁站C口进入,手拄盲杖、背着一个书包。地铁里的保洁都知道,老李进站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换衣服,有时在残疾人专用的厕所里,有时就在站台一个偏僻的角落。
裤子、上衣和鞋都要换,看见老李换衣服的乘客都挺反感的,毕竟他是走着进去,坐在地上出来的。“这不就是装么,让人以为他腿真有毛病。”这是乘客对老李的第一印象。有人说老李换衣服是在“乔装”,坐在地上前行是“装瘸”,老李对此极力否认。
老李觉得,他不过是换上耐磨禁脏的工作服而已,但穿了好几年的运动鞋已被磨穿。生日就要到了,老李说这双鞋再穿几天就不要了,过生日扔掉旧鞋,对他来说有一种仪式感。
如果不想被人看作“乔装”,老李完全可以出门前就穿上“工作服”,但他觉得那样会把生活和“工作”混为一谈。他不愿放弃生活,老家的亲戚结婚也是“该参加参加,该送礼送礼”,从不失体面。所以,即便是“工作”到晚上11点才结束,他还是坚持脱下“工作服”再回家。
老李坦言,自己很喜欢“名牌”,在他的世界里有三个名牌:“耐克、阿迪和李宁”。前几天,他在大红门花60块钱买了双鞋。店家跟他说是“阿迪的三叶草”,尽管看不清鞋子上的商标,但老李知道60块钱买不了真货。他还真有正品,一双花好几百块买的耐克鞋,穿了两年多还是簇新的。因为平时都放着,走亲戚的时候才穿。
他也受不了别人说他“装瘸”,“我没安假肢,也没说自己双腿残疾。”老李解释说,因为眼睛看不清,在车厢里站着走路容易摔倒或是撞着别人,他这才坐在地上唱歌的。
如今,老李住在刘家窑桥南边的一片棚户区里,家就在一栋简易楼的二层。对于“在北京有两套房”的传闻,老李直言“快被气死了”。只要有访客,他就指着自己的家跟人说:“看看我的‘两套房’,这有十平米吗?”老李的屋子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视机和一台没法用的洗衣机就把9平米的空间塞满了,站在里面几乎迈不开腿。
曾想开按摩店无奈没证书
“反正我不会给钱,四肢健全,完全可以干点别的。”有人见到老李在地铁唱歌就扭过头视而不见。很多人觉得,老李虽然视力有障碍,但完全可以找别的工作,比如盲人按摩。也有人愿意掏出零钱给老李,“我走一圈都累,他在地上蹭一天也不容易。”
老李说,盲人是最惨的一种残疾。因为目不能视物,他常常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正常人做的事情。“有时候我特想用一条胳膊或是腿,换回我的眼睛。”
老李的视力不是先天残疾的,他1971年出生在黑龙江伊春。1995年,24岁的老李出现视神经萎缩,视力水平逐渐退化到只有微弱的光感。他从算命、按摩、卖艺“这三个盲人能选的职业”里,最先选择了按摩,但一直没考下证书,在老家开店失败,来北京也没人认他的手艺。
“算命不就是骗人吗”,老李说自己不会编瞎话,最后选择了卖艺这条路。2005年他到北京找工作未果,两年后开始了自己的地铁卖艺生涯。前后跟不同的人合作过,有人领着他走,他负责唱,最终都没成长久的搭档。
几年前,老李在地铁里遇到同样有眼疾的“大姐”,才觉得遇到一个可以搭伙过日子的人。“大姐”比他还磨不开面子,他在车尾一路走一路唱,“大姐”在车头等他,给他递水。
圈里建秩序人称“5号线老大”
因为火爆的脾气,老李被“圈里人”称作“5号线老大”,就连“大姐”也被人开玩笑说是“老大的媳妇儿”。对于“老大”的称谓,老李听了总会有些骄傲,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李被称作“5号线老大”,一是因为来的时间长,再就是没人敢惹他。老李是2013年“占领”5号线的,那会儿地铁的“卖艺圈”里没什么头目,大家都是各干各的。2013年前后,一群“同行”拿着棍子找老李的茬,他在头一天吃了亏,第二天就带着铁棍“回敬”了对方,“最终把那伙人都赶走了”。打那以后,但凡有人到老李的地盘“抢生意”,他就得过去“说道说道”。
他也是“看人下菜碟”,对于真有残疾的尽可能和平相处,他的朋友老才就是其中一位。“他腿是真有毛病,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人家唱得比我还好呢。”老李真正看不惯的是那些乞讨和假装残疾的人,以那些抱小孩儿和安假肢的人为主,“见一回我打一回”。有些同行好吃懒做,赚钱就为嫖赌,那些人老李不屑往来。
“我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老李用这股子狠劲儿在5号线混出了名堂,没有同行愿意招惹他。现在,除了老李认识的几个以外,在5号线乞讨卖艺的人少了。他觉得5号线“卖艺圈”秩序的建立,自己功不可没。
眼盲心明不许女伴藏私房钱
老李眼盲心明,尤其是对于数字和钱。在管钱上,他有绝对的话语权。每次在地铁里转一圈,他都会清点一下收入。运气好的时候会有一张十元大票,偶尔也会从一块一块的钱里摸到黏手的口香糖纸,大部分都是一元钞票和硬币。
清点过的钱,心里有数了他才会交给搭档“大姐”。下班回到屋里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钱收好,“还有六块钱,给我拿来”,一大把钢镚儿在老李手里过了一遍,老李发现少了六个,抬高声音朝“大姐”要,什么事儿也瞒不过他。
老李就是这样,不允许“大姐”有藏“私房钱”的机会。但逢年过节他并不小气,老李会给“大姐”买项链,“大姐”与前夫的女儿来看他们,他还给对方塞钱作为见面礼。他可以给“大姐”恩惠,却害怕甚至憎恨欺骗,他认为那是背叛,只有完全的掌握局面才能使他获得安全感。
除了工作,老李也有自己的乐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球迷,世界杯、NBA、国足、CBA他都看。眼睛看不清,他就打开电视听。平常,老李要干到晚上11点地铁末班才回家,但有球的日子他从不加班,干到下午6点就收工。
老李看了CBA季后赛北京队主场输给新疆的那场球,尽管不是北京人,但身在北京十年,看到国安和首钢输球他也会“心里不爽”。前天,听别人聊科比最后一战打出了60分,老李也感叹“科比真是老厉害了”。
老李经常是一边喝酒一边听球,“一杯白的一杯啤的”。他的小屋门口有两箱燕京啤酒,一箱24瓶50块钱左右,每瓶两块两毛五,比一瓶一瓶买省不少钱。电视柜旁边还放着成桶的牛二,这种桶装的最划算。老李说,自己并不乱花钱,只是会算计,白天上班几乎不吃饭,吃饭就吃馒头就白开水,晚上这口酒是把钱掰着花攒下来的。
坦言工作艰难想回到故乡
现在,历时9个月零8天的官司浓缩成一纸胜诉判决书,老李将它和残疾证一起打印出来,挂在脖子上,在每节车厢,用一站地的时间向人们解释“我是卖艺而不是乞讨”。脖子上的判决书是李长德现在最珍视的宝贝,怕磨坏了,他还特意让打印店给安了个框,他甚至复印了1000份,每天背在包里出门,准备随时为自己证明。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相信他,甚至怀疑他的判决书作假,也有人很挺他,帮他拍照发微博证明清白。走在5号线里,老李依旧被褒贬不一地看待着。老李固执地坚持着自己对自己的看法:爱美的、说话直来直去喜欢看球的盲人卖艺者,而不是那个装瘸的乞讨者。
2015年5月1日实施的《北京市轨道交通运营安全条例》中第四十三条第15项里提到“禁止在地铁中乞讨或者卖艺”。老李明显感觉到这一年地铁里管理越来越严,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打个马虎眼儿就避开检查,他也被罚过好几次,老李也甘愿受罚,他知道他所做的工作合乎情理却违反规定。
但老李也志不在此,他认为地面上的他才真实。隔三差五老李就把攒下的一沓沓一元钱存进农商银行,等养老的钱有了保障,他就准备收手不干,走上地面,离开北京,回到他的伊春故乡,做回自己。
与老李第一次接触是跟踪他,那是2015年的4月,他开庭之前,也是这个季节。我一早到刘家窑地铁站“逮他”,并目睹他在角落里换衣服,“果然是个骗子”,这是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
那时候他也是唱大悲咒,我跟摄影记者背着器材,一天跟下来又累又饿,老李没吃,我们也没吃,手机都熬没电了。
晚上跟到了李长德的家,本想象着他可能住一大房子,结果却跟进了棚户区的二层简易楼。我们表明身份直奔主题“听说你有两套房子”。我本以为会被撵走,但老李反倒大喜,“正愁没地方说,我真没有两套房子。”
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见证了老李开庭,见证了他怎样跟法官拍桌子起急。此后在地铁里无意中遇到老李的时候感情变得复杂起来。通过一年的接触,到现在我还在问我自己,老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盲人,卑微弱势;他又是地铁“一霸”,精明蛮横;他算计收入不准女伴侵占一分,却又为了维护女伴跟人打架。他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说到底老李只是个平头百姓,爱美、爱球,也爱喝酒,唯一的不同他是个二级盲人。可想,他比别人更多的那一点固执、霸道、悲哀,都是源于身体上的这点缺陷。与其说老李身上体现着人性的繁华,不如说生活太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