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卡问题的形成是大国博弈和民族矛盾相互激荡的结果,纳卡问题的解决因外部大国和历史叙述的双重影响举步维艰
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近日在纳卡地区再次爆发冲突,使得已维系20多年的纳卡停火机制面临彻底失效的风险。4月5日,冲突双方相继宣布已在这一地区实施停火,纳卡地区的军事冲突告一段落。
围绕纳卡地区,多年来阿、亚两国摩擦不断,这次冲突可以说是双方矛盾的又一次集中爆发。纳卡问题的形成具有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周边大国在其中扮演了主导角色。因此,冲突下一步如何发展既取决于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两国,也跟国际大环境相关。综合判断,停火之后,纳卡地区发生大规模冲突的可能性并不大,但矛盾短期内无解。
帝国时代人口变迁
纳卡地区的全称是“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直译为“卡拉巴赫山地”,与此对应的则是淹没于历史中的“卡拉巴赫低地”。“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是苏联时代才出现的官方称谓,在此之前,人们多以“卡拉巴赫”称呼包括纳卡在内的广阔地区。
纳卡所在的外高加索位于强势文明的交汇地带。18世纪,外高加索受到俄罗斯帝国、奥斯曼帝国和波斯帝国的交替控制。1724年,波斯相继败于俄罗斯和奥斯曼帝国后,俄土签署《君士坦丁堡条约》,瓜分了波斯在外高加索地区的土地。其中里海沿岸归俄罗斯,包括卡拉巴赫在内的其他外高加索地区归土耳其,卡拉巴赫于是成为奥斯曼帝国最东部的省份。
在此之后,突厥人控制的卡拉巴赫汗国迅速扩张,亚美尼亚五公国被吞并,亚美尼亚人逐渐外迁,而突厥人则陆续迁入,并聚居于水草丰美的卡拉巴赫低地地区。卡拉巴赫逐渐分化为亚美尼亚人聚居的“卡拉巴赫山地”(即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和阿塞拜疆人聚居的“卡拉巴赫低地”。
1805~1813年,沙俄征服了卡拉巴赫汗国,并将波斯的势力彻底清除出去,最终建立起对卡拉巴赫的直接统治。当时在卡拉巴赫的主体居民中,亚美尼亚人信仰基督教,且与俄国的敌人土耳其不和;而阿塞拜疆人则是信仰伊斯兰教的突厥人,受到土耳其的深刻影响。因而阿塞拜疆人是不被信任的穆斯林,而亚美尼亚人则受到当局的多方照顾。而在临近的土耳其和波斯境内,亚美尼亚人则被视作二等公民,穆斯林得到优先照顾。
在三个帝国不平等的民族政策引导下,卡拉巴赫的亚美尼亚人数量稳步增长,阿塞拜疆人则逐渐外迁至伊朗和土耳其。1845年,卡拉巴赫地区的人口中2/3为阿塞拜疆人,但亚美尼亚人已成为卡拉巴赫山地的主体民族。到1897年,卡拉巴赫的阿塞拜疆人比例降至55%,亚美尼亚人则增长到43%。随着越来越多的亚美尼亚人迁往低地的城市地区,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的冲突频繁起来。1905年俄国革命期间民族冲突曾达到高潮,多达数千人罹难。
冲突背后的大国政治
一战期间,奥斯曼帝国与俄罗斯帝国开战。奥斯曼帝国境内的亚美尼亚人由于亲俄而备受猜忌,民族和宗教矛盾迅速激化,最终酿成亚美尼亚人大屠杀,据估计有150万亚美尼亚人被杀害。俄国爆发十月革命后,民族自决成为建立新国家的指导原则。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先后宣布独立。
外高加索地区长期形成的多民族杂居态势,令新独立的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面临复杂的领土纠纷,卡拉巴赫即是双方争夺的焦点。1918年,亚美尼亚人占多数的“卡拉巴赫山地”(即纳卡地区)宣布自治,以抵制阿塞拜疆的主权声索。奥斯曼帝国站在亚美尼亚人的对立面,帮助阿塞拜疆占领了纳卡地区。这更加激起了亚美尼亚人对突厥人的仇视。1919年4月的卡拉巴赫亚美尼亚人第五次大会上,阿塞拜疆人被视作土耳其人的帮凶,且对亚美尼亚大屠杀等暴行负有责任。
奥斯曼帝国灭亡后,亚美尼亚试图获得土耳其东北部的西亚美尼亚地区,这一诉求体现在《色佛尔条约》中。但是条约并未得到切实执行,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国很快重新占领了西亚美尼亚,并且不承认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
一战结束后,进入外高加索的英国军队支持阿塞拜疆的领土主张,以促使阿塞拜疆脱离苏维埃,进而获得巴库的石油。亚美尼亚人担心四面围城,遂于1920年主动向阿塞拜疆要塞发起进攻。但是此举招致了毁灭性报复,纳卡的城镇被毁,数千亚美尼亚平民被杀。
1921年,整个外高加索被苏俄红军控制,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对纳卡地区的争夺变成苏维埃内部矛盾。起初,种种迹象表明“卡拉巴赫山地”(即纳卡地区)会被转交给亚美尼亚,但是地缘政治因素影响了这一进程。当时苏联迫切希望实现苏土关系正常化以确保边境和平,而土耳其则担忧强大而敌对的亚美尼亚会成为国家安全的隐患。为解决土耳其的安全关切,苏联将作为自治省的纳卡划给了阿塞拜疆,另外还将纳希切万也划给阿塞拜疆以便让阿塞拜疆和土耳其接壤。
在阿塞拜疆管理期间,鼓励阿塞拜疆人迁入的政策提高了纳卡地区的阿塞拜疆人数量,而亚美尼亚人生育率降低和人口外流则降低了亚美尼亚人的比重。1926年,纳卡的阿塞拜疆人占总人口的比重只有6%,但是到1979年,这一数字已经提高到了25%。人口结构的变化为未来激烈的族际冲突埋下了隐患。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历史学者纷纷为各自的领土主张寻找证据,对现状不满的亚美尼亚人则不断要求将纳卡地区划入亚美尼亚。不过,总体而言苏联时代纳卡地区的民族争端一直维持在可控的范围。
1980年代末期,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政策为暗流涌动的族群冲突添了一把火。起先,纳卡地区的亚美尼亚人只是要求文化、经济和语言自由,但到了1988年,他们转而要求并入亚美尼亚。巴库和苏姆盖特(Sumgait)爆发了针对亚美尼亚人的骚乱,数千名亚美尼亚人殒命。而在纳卡地区也爆发了针对阿塞拜疆人的攻击,并扩散至亚美尼亚全境。为应对纳卡冲突,苏联将纳卡地区升格为直辖共和国,并尝试以军事手段恢复秩序,但未能阻止局势的进一步升级。
新仇旧恨死结难解
1991年9~10月,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相继独立,纳卡地区也于12月宣布从阿塞拜疆独立。作为对纳卡独立的回应,阿塞拜疆取消了纳卡的自治地位,纳卡战争全面爆发。
虽然亚美尼亚宣称冲突双方是纳卡共和国和阿塞拜疆,但是亚美尼亚无疑是纳卡冲突中最主要的参与方之一。在纳卡冲突中,亚美尼亚人的士气和指挥能力强于阿塞拜疆,并且得到了俄罗斯方面的军事援助。最终,纳卡军队不仅击退了阿塞拜疆的进攻,而且进一步占领了纳卡周围原属阿塞拜疆的7块地区。这些地区加起来占原阿塞拜疆领土的13.4%。面对不利战局,阿塞拜疆被迫承认纳卡当局为谈判方,从而开启了直接谈判进程。1994年5月,在俄罗斯的调解下,阿塞拜疆、纳卡当局和亚美尼亚签署了停火协定。
1992年起欧安组织组建的纳卡问题明斯克小组,希望通过和平谈判解决纳卡问题。但是,二十多年来,明斯克小组的工作举步维艰,谈判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成果。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和纳卡当局都拒绝首先让步。阿塞拜疆认为,要讨论纳卡地区的最终地位,亚美尼亚必须从所有占领区撤军;亚美尼亚则坚持,先对纳卡地区地位达成共识,然后才能撤军;纳卡当局则要求先获得正式承认,再开展进一步谈判。
谈判失败的背后,是两个久已存在的问题。
一是外部势力的介入。纳卡冲突掺杂了周边大国的博弈。亚美尼亚和俄罗斯是军事同盟关系。俄罗斯在纳卡冲突中对亚美尼亚和纳卡共和国提供了大量军事援助,在亚美尼亚驻扎重兵,成为应对冲突的关键力量;在亚美尼亚战后的经济建设中,俄罗斯的资金和能源也不可或缺;俄罗斯还是明斯克小组三主席之一,并在独联体框架内对外高局势发挥影响。可以说,俄罗斯是纳卡问题最关键的外部力量。
土耳其和阿塞拜疆则是号称“一个民族,两个国家”的天然盟友,和亚美尼亚积怨甚深。在纳卡冲突爆发后,土耳其公开支持阿塞拜疆,并与阿塞拜疆一起对亚美尼亚实施无限期的交通封锁。停火达成后,阿塞拜疆还与土耳其合作修建了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汉管线、巴库-第比利斯-卡尔斯铁路等跨国项目,既有孤立亚美尼亚的意味,更有摆脱俄罗斯影响的深层考虑。此外,阿塞拜疆借油气资源、亚美尼亚通过海外亚美尼亚人群体,竞相争取欧盟和美国的支持。大国力量有形无形的介入,提高了纳卡问题的复杂性。
二是各方深陷历史泥潭。在对纳卡地区的历史叙述中,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都将自己描述为完全的受害者。阿塞拜疆将纳卡地区视作自己文明的心脏地带,将纳卡冲突视作屈辱和牺牲的代名词,而纳卡冲突导致的100多万国内难民(internal displaced persons)则对国家财政造成巨大压力。亚美尼亚认为,亚美尼亚人在历史上惨遭穆斯林的压迫,如今则夹在两个突厥人国家之间艰难求生。他们往往将纳卡问题和亚美尼亚大屠杀相联系,将阿塞拜疆人等同于土耳其人,甚至将纳卡冲突视作反抗大屠杀图谋的行动。双方的历史学家竭力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实际上是在现实政治的指引下重塑历史叙事。这种努力塑造了国内政治中“政治正确”的红线,这虽然帮助执政者达到了凝聚人心的目的,却也令相关问题变得“不容谈判”,从而大大压缩了双方可供妥协的空间。
纳卡问题的形成是大国博弈和民族矛盾相互激荡的结果,纳卡问题的解决因外部大国和历史叙述的双重影响举步维艰。在地缘政治格局深刻调整的今天,纳卡问题双方不仅要在自身利益和大国利益之间做好平衡,更应主动减少历史问题对现实的困扰。须知,过度沉溺于历史只会让现实更加沉重,当历史和现实被捆绑销售时,历史问题的无解也注定了现实问题的僵局。□
(作者: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一带一路”研究中心 白联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