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旧巷老人家。本报记者王斌来摄于江西婺源汪口村
溪绕鸭栖老宅前。本报记者孔祥武摄于福建屏南漈头村
古村不墨千秋画。本报记者何璐摄于江西婺源篁岭村
我们既关注巨变中的乡村,也关注不应消逝的村庄。
1月9日,本版关注“淘宝村”,深度观察苏北的一个普通村落,因插上互联网经济的“翅膀”,迅猛逆袭的麻辣“网事”。这或许是新型城镇化与信息化浪潮中,农村将要面临的未来。
本期关注的“传统村落”,是中华民族悠久历史的见证,历经风雨沧桑,能延绵至今,实属不易。
如何以敬畏之心、历史之责守护好祖先留下的宝贵遗存?本报记者奔赴福建、江西、陕西、贵州、安徽等地实地调查。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是古诗里描绘的乡村画面,令人向往。
“这村里站着最后一座房子,荒凉得像世界的最后一家。这条路,这小村庄容纳不下,慢慢地没入那无尽的夜里。”这是现代诗人笔下正在消亡的村落,让人惋惜。
“古村落的保护,比保护一个故宫更难。”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楼庆西曾慨叹。这也不难理解,古村落星罗棋布,而故宫只有一个。
——题记
积淀着几千年文化氤氲,传统村落有我们民族的魂、文化的根。
随着工业化、城镇化推进,很多传统村落曾引以为豪的地貌、特色民居和生活方式,被渐渐湮没。
江西师范大学教授、南方古村镇发展与保护研究中心主任梁洪生,用25年时间跑遍江西所有市县,不无痛惜地说:“南昌的安义古村落群,是江西第一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就是这样一个发现得比较早、原本应该保护较好的点,却因为经费不足,村里很多木屋已经腐烂。如果没有相应的保护措施,可能很快就会消失。”
传统村落保护,难在哪儿?难在方方面面,不仅涉及建筑,更涉及文化、民俗、生产、生活等;难在你必须与时间赛跑,进行抢救性保护。然而,你还没钱。
“缺钱!没有钱,很多古建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倒下去。许多古村落、古建筑,也许你去年去还在,今年去就没了。”不止一位采访对象如此回答。
经济欠发达的地区,因为过去开发少、发展慢,所以存留的古村落较多,但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没钱。
国家对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村给予300万元的补助。但这笔钱在一栋房屋动辄上百万元的维修费面前,远远不够。
更让人担心的是,缺乏资金引发“建设性破坏”。“本来是明清的砖,结果一换就没了。有些房子木柱被白蚁蛀了,老百姓没钱买木头,只能弄个水泥柱。”一位经常调研古村落的住建系统人士颇为痛心。
“第一任务是抢救,刻不容缓。”江西省住建厅副厅长曾绍平呼吁。一些受访的专家、干部群众建议,对于濒临倒塌的古建筑、古构筑,要整合资源,以有限的资金做更多的事情。
如何整合?如何跑赢时间?如何做更多的事?
活下去
村里做减法,村外做加法
素颜古韵原生态
山野阡陌间,炊烟缕缕,茶香袅袅。粉墙、黛瓦、马头墙,一幢幢徽派农家院落,与绿树清溪点缀辉映。“梦里老家”婺源,宛如一幅素雅的山水画。
“婺源,村村如画,步步是景。”土生土长的江西婺源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汪炬星颇有文化自信,“全县境内现存古建筑4000余栋,是名副其实的明清古建筑群博物馆。”
古建家底雄厚,保护不能滞后,婺源致力于以原生态的方式保持原住民的生活。
“要古意盎然,科学规划、注重保护传承是关键,我们把全县3000平方公里作为一个‘徽派建筑大观园’来建设和管理。”婺源县委书记周遐光说。
——对明清徽派古建筑,修旧如旧;
——对新建房舍,“改徽改古”,最大程度地保持原有的街巷肌理和建筑风貌;
——对被列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村落,因地制宜地规划自建新区,以满足村民改善住房的需求。
为此,婺源县2013年拿出1亿元财政资金。
规划部门组织建筑设计专家,按照徽派建筑风格设计出几种方案供村民选择。
“老百姓如果想建新房,必须按照设计图来盖。”婺源县城乡规划局副局长汪季伟说,“新房从外面看起来与当地文化相符,只是在内部对卫生间等设施加以现代化改造,以保证徽派建筑整体风格上的统一和历史风格、文化特色的延续。”
同样是为了保持原貌,离婺源不远的安徽泾县查济古村,采取的则是将传统村落与商业开发分开规划的方式。
入村处,两排崭新的徽派小楼夹道而立。石板街两边的楼房多为商店、饭店和客栈。沿溪而上,直到看见一处石板桥,才是査济老村所在。溪水两边,是伫立了数百年的传统民居。
尹建生是泾县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査济是他最爱拍照的地方。在他眼里,査济这些年没有因为发展旅游“改变自我”。
旅游配套都在村外,入村基本没有商业。査济景区管理处副主任査从俭说,査济有明代建筑80余处、清代建筑109处,不任意搭建,不随意翻新,破落的地方原样修复。“保留原生态,是我们査济人最大的愿望。”
对参观者而言,古村落越原始越有味,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希望生活得更舒服、更现代化一点。
为了改善居住条件,査济“古村只做减法,村外可做加法”,在村外划定范围,设立新区,建设与古村落相协调的新房,既解决群众需求,也满足旅游配套。
随着社会发展,古村落的人居环境已不能满足现代人对居住条件的需求,必要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人居环境改善不可缺少。“切忌大拆大建和盲目整治,应充分利用古村落原有地形、建筑风貌,营造古村落风情,彰显农村田园风光。”梁洪生说。
活起来
不做摇钱树,要留传家宝
风物依旧人开怀
山雨甫过,肇兴河水急了起来。对歌的声音从寨子里飘散出来,伴着流水淙淙,若有似无。
肇兴侗寨所在的贵州省黔东南州,是全国苗族侗族人口最集中的民族自治州。得益于民族村寨保护政策,这里的古建筑群和民族文化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下来。
“全州共有276个村落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这在全国前三批2555个传统村落中占10.8%。”黔东南州住建局局长吴春说。然而,骄人的数字掩不住背后不乏尴尬的现实:大量少数民族传统村落地处山区,交通不便,村落景观保存相对完整是基于当地的欠发达,大多村寨处于自然保护状态。
有关机构发布的数据显示,我国大量的传统村落分布在贫困地区,贫困人口比例高出全国平均水平7个百分点。年轻人纷纷外出务工,有的老建筑被废弃了,许多传统文化习俗面临衰落和断裂之虞。
“针对这种局面,贵州选取部分交通条件较为便利、具有代表性的传统村落,发展旅游、民族手工艺品、特色食品等,探索一条保护、开发、利用相结合的可持续发展路子。”贵州省住建厅副厅长杨跃光表示。
2014年1月,肇兴侗寨作为少数民族风情旅游景点,开始售票迎客。“没想到唱大歌还能赚钱。”64岁的陆海英是村里的老歌师,如今有了新任务——将原本用于娱乐的侗歌、侗戏搬上舞台,展示给游客。
“自家织的布,染料用的是山上的植物,纯天然,很受欢迎。5丈就可以换500块钱。”陆勤美一家就是肇兴开发的受益者,日子不是宽裕了一点半点。
如今,寨子里像陆勤美这样开店的群众有100多户,主要从事旅馆、土特产、饭店经营,以及歌舞表演等。肇兴景区管委会主任石斐介绍,2014年以来,游客接待量已达18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约6000万元。
古村落,作为一种极富吸引力的文化旅游资源,正成为许多地区特别是欠发达地区发展经济的重要手段。传统村落也因为有了收益,而有能力改善基础设施和环境。
福建省住建厅村镇建设处处长苏友佺认为:“通过旅游开发产生的经济效益,激发村民对古建筑、传统文化的保护意识,增强村民对传统文化的自豪感,有利于村落社区公共文化空间的营造,促进村落保护。”
和肇兴一样,査济从事旅游经营的村民达到千余人,带动了当地40%的农户就业。査从俭坦言:“靠旅游增加的收入,与老房子的维修费相比,仍然杯水车薪。”
目前,很多地方修复一幢老宅子平均耗资百万元左右,一年的日常维护费用也要几万元。重压之下,古村如何展新姿?
“婺源鼓励投资商以租赁的形式保护古建筑,在租赁期内投资商按古建筑保护要求,负责修缮、维护。古建筑业主从中既可得到租金,又省去了高额的维护费用。”婺源县网宣办主任郑清源说。
如今在婺源,一些旅游业主集中承租了大量古建筑,对它们实施修缮维护,作为旅游产业来经营,力争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赢。
历经百余年风雨侵蚀,婺源花园村“九思堂”,梁木腐朽,门窗油漆脱落,尽显沧桑。2009年,屋主江文昌另建起新房,全家搬迁。2010年下半年,婺源尚逸轩度假公司总经理吴志轩和两个伙伴与江文昌签订了租期40年的协议,对九思堂进行修缮。
修旧如旧,融入文化元素,大到家具,小到地图、钥匙扣,都体现出婺源和徽商文化特色。九思堂徽商文化度假古宅一开张,就受到国内外游客的青睐。
“为了做到对古村落资源合理利用,适度开发,有效保护,婺源鼓励‘以开发带动保护,以保护促进开发’,村集体和村民在开发中增加收入,形成保护与开发的良性循环。”周遐光说。
活得好
古建是躯干,文化是灵魂
活态传承乡愁在
毗邻昭陵博物馆的陕西省礼泉县袁家村始建于北宋时期,主打“关中风情牌”。2007年,袁家村“荟萃”本村和附近村庄存留的“老传统”,成为关中民俗文化的聚集地。
“永泰和”布坊、“五福堂”面坊、“德瑞恒”油坊……一条长约千米的青石街上,各种手工作坊令人目不暇接。
“活着的关中文化”是袁家村的主打特色,而这里最独特、也最吸引人的是“体验”:在布坊,你可以亲自动手,尝试一下纺线、织布的乐趣;在辣子坊,可以自己烧一勺热油亲手做一碗油泼辣子,夹一个袖珍的饼子,一口吃掉;在油坊,可以看到菜籽油从油坨中被挤出……
“我们提供的是鲜活的文化体验,而不是冰冷的仿制建筑。这里都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让关中手艺得以原汁原味地传承。”村委会主任郭俊武说,袁家村在很大程度上扮演着“搬运工”的角色,将关中民俗文化从散落的各处归集到一起,使濒危民俗得以保存和流传。
作为乡村社会的生活空间,传统村落存储着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传统村落的保护,不能囿于传统村落的建筑保护,不仅要保护外在“筋骨肉”,更要传承好内在的“精气神”。
福建省福安市有一个廉村,行走在寓意“方正刚直”的青石古道上,不时能看到各种古老牌匾、对联、照墙等历史遗物,整个村庄散发着浓郁的廉政历史文化气息。
“唐肃宗为嘉许薛令之廉洁清正,而敕封他的故乡为‘廉村’、水为‘廉溪’、山为‘廉岭’。”村里的“义务讲解员”、老支书陈木成如数家珍。
陈木成说,他们带游客游览,会详细地解说历史和文化,这些祠堂、老屋不仅是文物,更是历史课本。
“传统村落保护,不仅要保护物质形态的古建筑,也要注重非物质文化的保护。古建筑是古村的躯干,非物质文化才是古村的灵魂。从文化的内在价值着手,可以听见文化的声音。”福安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吕增华介绍,每年有3万多党员干部在廉村接受廉政文化教育,廉村前不久入选福建省廉政教育基地,以后来参观的人会更多。
“附丽在古村落上的乡村文化,是中华文化多元化的庞大载体,也是许多从福建走出去的华侨华人、闽籍台湾同胞的原乡。”福建省住建厅副厅长王胜熙认为,古村落保护不仅在于物质层面,更在于文化和精神层面。
究竟如何让传统村落真正“活”下去?在安徽泾县文广新局局长朱代胜看来,村民才是古村落的精魂所在。査济的保护,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留住原住民,从而推动传统村落的持续发展。
如何留?査济的办法是强化保障,带动群众致富。“帮助村民缴纳合作医疗参保费,给予居民房屋翻漏定补和维护的差额奖补。”査从俭说,县有关部门还对村民开展旅游知识和技能培训。
“如果村民都不知道自己身边文化的价值,不认同、不热爱,谁还会真心去保护呢?”在千年古村福建屏南漈头村,今年67岁的张书岩说。
张书岩是地地道道的漈头人,退休前任屏南县旅游局局长。为了抢救村里的古文物,唤起人们的记忆,老张退休后在村里租借了11座明清风格的古民居,筹建起一座以农耕文化为主题的“耕读文化博物馆”。
茶壶、油灯、榨油坊、斗笠、蓑衣、年糕印模、种子竹筒……农耕时代所有的生产生活用具,在博物馆内几乎都能找到。
这些都是老张挨家挨户收集来的,有些年头已经很久了,可以追溯到明清。“很多年轻人对老祖宗的这些物件基本没有印象。说实在的,馆里展示的这些物品,绝大部分并不珍贵,但都是村里的生活点滴。许多东西要是再晚几年去收,就见不到了。”
为什么这么做?“一方面是想为自己和后代留住乡愁,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借此唤醒村民的保护意识,让大家都能自觉地参与保护。”老张说。
记得住乡愁,道出了人们对乡土气韵、桑梓情怀和历史记忆的依恋与渴望。
目前,全国多数地区的古村落保护均“自上而下”,往往缺乏村落的视角、村民的视角,忽视了村民这一村落保护与发展的主体。费尽心力保存下来的古村落、古建筑、古文化,不只是给旁观者、过客准备的,更应是给生活在其中的人准备的。
多位受访者表示,传统村落的保护,不能仅停留在政府与专家层面上,更应是村民的自觉行动;不是违背社会发展单纯“复古式”的保护,而是兼顾传统文化传承与村落经济发展的保护。
“文化只有首先被它的拥有者热爱才会传承。要保护好传统村落,必须发挥群众的力量。宁德电视台开辟了一个《闽东文化大观园》栏目,专门聚焦本土古村落,就是为了让村民认识保护传统村落的价值和意义。”宁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徐姗娜说,“我们的目标,就是变政府‘主导保护’为全社会‘共同保护’,让老百姓从‘要我保护’变成‘我要保护’。”
(本期统筹:本报记者余清楚;参与采写:本报记者龚仕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