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高速发展的中国,“空心村”是一个普遍存在但却较少有人关注的话题。上周四,新华报业传媒集团旗下的新华日报、中国江苏网记者组成全媒体联合采访团队,来到南京西北角农村——浦口石村调查采访两天,与村民同吃同住。记者在凛冽的寒风中走进一户户村民家里,通过文字、视频和影像,记录下一幕幕农村生活图景,体会“空心村”里老人和孩子们的寂寞和思念,思考城市化背景下个体的命运和乡村未来的前景。
祖辈的爱,无法代替父母的怀抱
12月12日清晨7点,冬天的乡村,尤其冷。南京浦口区石村卫生所门前,23个孩子登上开往石桥镇石桥小学的校车。记者坐在孩子们中间,问:“爸爸妈妈都去外地打工不在家的,请举手。”13只小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
一辆校车,是一个村庄的缩影。石村位于南京西北角,与安徽和县、全椒交界,全村4200多口人中有2000名青壮年外出务工,留守在村里的基本是老人和孩子,石村属于社会学家眼里典型的“空心村”。
从石村到石桥小学6公里左右,校车大约开15分钟。坐在记者身边的是三(2)班的陈冲,一个单眼皮、尖下巴的活泼男孩。他从书包里拿出头天晚上的英语作业,是一张剪下来的心形,上面用铅笔画着爸爸——穿着工装裤,妈妈——梳着长辫子,还有他自己——毛绒绒的头发根根竖起,画上每个人都笑眯眯。他指着作业说:“爸爸妈妈都在南京打工,爸爸送饮料,妈妈卖衣服,”关于父母在外的生活,他知道的和自己的简笔画一样简单。
“他们很忙,很少回来。”
虽然对父母的情况知之甚少,但父母的电话他能一口报出,“他们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都会打电话,让他们到学校接我。”对这个9岁男孩来说,爸爸妈妈来接他放学,是值得他在小伙伴面前夸耀的一件事,也是他童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石桥小学的学生来自周边几个乡村,几年前的一项调查显示,全校将近800名学生中,父母均外出打工的超过200人,有的班级6成学生是留守儿童。“作为一个群体,无论是作业完成率、准确率还是上课的专注度、遵守纪律的情况,都要比别的孩子差一些”,该校一位教高年级班主任再三叮嘱记者不要写出他的名字,以免班上的留守儿童看到伤心,“教育学认为,儿童自发养成良好习惯的概率很小,这个过程需要父母的陪伴、辅导、鼓励以及适度的强制,在家庭教育中,爷爷奶奶无法代替父母。”
学习困难,在石村二年级男生俞斌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晚上8点,记者走进他家时,昏暗的灯光下,他正盯着作业本犯愁,“紧盯”、“察看”、“感激”的近义词他不会填,奶奶茆华翠一边请记者帮忙辅导,一边诉苦:“他爸爸妈妈都在常熟打工,每年只有春节和夏天回来两次。他爷爷走得早,孩子从一出生就是我一个人带。”现在孩子上学了,茆华翠最犯难的是,她不识字,孙子作业不会做,她光着急,帮不上忙,不管刮风下雨,她都得带着孩子到左邻右舍家找大孩子帮忙。
朋朋(化名)则是一个特殊的留守儿童。傍晚,记者随村里的苏守安老人走进他家,三开间平房,墙上贴着十来张奖状,这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已离婚,他被判给了父亲,但他不知道的是,爸爸已在外地另组家庭并又有了孩子,朋朋不是新家庭的一员,而是被“丢”给了爷爷奶奶。
浦口沿江小学副校长朱梅和一些志愿者经常来石村帮助留守儿童,朱梅最担忧的是,“志愿者毕竟不是父母,无法给孩子家的感觉。这些留守儿童长大后如何理解家庭和责任?如何表达爱与被爱?他们又将怎样做父母?”她认为情感需要在生活中习得,而家庭是情感学习的第一教室,如果有可能,父母一定要尽量把孩子带在身边。
老一辈故去,年轻人还会回来吗
阴转晴的天气格外寒冷,早晨9点,地上没有一点化冻的迹象,86岁的周奶奶扎着蓝头巾,守着两个担子站在菜场门口卖菜。
菜场不是天天开放,每逢阴历一、四、六、九一早,周边包括安徽一带的村民来石村赶集,这里才会成为一个集市。周奶奶家住双兰组,为了占一个入口处的地方摆摊,凌晨3点多,她就挑着20来斤白菜、芹菜和葱从家里出发,二里多地要走一个多小时,每次卖菜收入不过二三十元,但这位86岁的老人说自己不觉得累,她更愿意自食其力,靠劳动养活自己。
记者买下老人的菜,陪她回家。这是一间简朴的平房,鸡笼就放在堂屋里,里面还有一枚刚下的蛋。老人的房子旁是小儿子的两层楼,当年盖这幢楼是为孙子娶媳妇,如今却丝毫派不上用场,儿媳和孙子都在外打工,只剩小儿子守着房子和家里的田地。邻居周太秀告诉记者,村里原本有70多户人家,现在有20多户迁到城里去了,双兰组现在不光没有年轻人,连一个吃奶的娃也找不到。
28岁的孙子还没结婚,是这位86岁的周奶奶反复念叨的心病。她不用小儿子赡养自己,甚至觉得自己拖累了小儿子不能外出打工,这个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心里很清楚,走出村子,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村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看起来甚至有点像乡镇,清一色的二层楼,外面贴着马赛克——只是太安静,房子多数关门落锁。路边每隔三五十米就有一个塑料棚——里面不种菜,而是坐着老人们,安安静静地打牌、打麻将。
在一个塑料棚里,记者和73岁的佴宗凤老人攀谈起来。老人家境不错,三个子女都在县城工作,孩子们常接老人去城里生活,但是佴宗凤和80岁的老伴还是喜欢石村,喜欢和那些认识了几十年的街坊邻居唠嗑拉家常。
因为冬天大棚暖和,佴宗凤让两个侄子在院子里也帮着搭一个。记者走进院子,发现忙活着搭钢架扯塑料布的也是两个白头发老人,一问才知道,他们今年都是65岁。白发侄子帮白发叔叔干活,是这个村庄里常见的景象。再过10年、20年,当这一代老人故去后,村子又会是什么样呢?
乡村的夜晚格外寒冷,除了路灯照到的地方,村子像睡着一样黑沉沉的。记者借住在石村校外辅导站临时布置的房间内,房间的灯光把一位叫耿宗义的治安巡逻员引来了。他告诉记者,每天晚上,他和三四位巡逻员都要把5.7平方公里的石村走一遍。
“巡逻员一般多大年纪?”老耿说:“全部50岁以上,我今年57岁了。”
“真遇上坏人,还追得上打得过吗?”老耿憨厚地笑:“这一带民风好,这几年还真没碰上过什么坏人。”
老耿说,自己还处于可以外出打工的年龄,但因为妻子有类风湿和肌肉萎缩,只能留在家里。“留下来的基本是家里走不开的,要照顾老人或孩子的,年轻人如果还留在村里,会被人瞧不起。”
憨厚的老耿突然话锋一转,“我儿子今年刚大学毕业,学数控技术,你们记者认识的人多,能帮他在城里找个好点的工作吗?我给你留个电话……”
一部手机,不足以让亲情跨越时空
放眼全国,石村只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一个小小的标本。据中国社科院统计,从1990年到2010年,中国行政村从100多万个锐减到64万个,而近10年自然村的消失数量则高达每天上百个。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胡小武认为,城市化是中国发展的大势所趋,目前中国的城镇化率刚超过50%,如果要完成中国的城市化转型,未来还将有2.8亿-3亿农村人口转化为城市人口。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中,空心村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全国性现象。
然而大历史是由一个个小人物组成的,他们中的很多人承受了时代进步的阵痛。晚上7点半,9岁的黄雨硕和爸爸黄伟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把脚泡在一盆热水中,氤氲的热气让这一幕显得很温情。
然而记者刚问了一句“妈妈呢”?黄雨硕的眼眶中就有泪珠在打转。原来,他妈妈去了日本打工做服装,签了三年协议。为了省路费,妈妈已快两年没回家了。父母都不在家的生活,让黄雨硕变得敏感爱哭。今年6月,父亲黄伟终于结束十多年的打工生活回到村里,决定“好好带儿子”。这些年,他辗转上海和苏南的服装厂,月工资有三四千块,回到老家附近的厂子,只拿2000多,但他明白,再不回来,儿子的性格和学习都会出问题。“再熬一年,他妈妈就回来了,到时我们一家再也不分开了。”说到这里,黄伟的眼眶也红了。
记者电话采访了几位漂泊在外的家长,问他们电话里都跟孩子们说些什么,回答出奇地雷同:吃饭了吗?作业做了吗?考了多少分?学校有什么事吗?要听爷爷奶奶的话……雷同的背后是隔阂与陌生,孩子们和爸爸妈妈不亲,彼此间缺少温暖的对话,毕竟一部手机不足以让亲情跨越时空。
年轻的父母也有自己的苦衷。37岁的蓝鹏飞和妻子在南京江宁一家服装厂打工,每天从早上7点半工作到晚上9点半,没人强迫他们加班,但不加班收入就不高,出来打工,谁都想多挣点钱。蓝鹏飞讲述着自己生活的压力:父亲去年动了胃癌手术,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欠下好几万外债;家里盖房子的债还没还完;自己生的是儿子,买房子娶媳妇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和石村大多数外出打工者一样,挣钱成了蓝鹏飞夫妇压倒一切的任务,两人每个月能挣七八千元,跟种田比是天与地。妻子想儿子时常常哭,蓝鹏飞就安慰她,“再拼6年,等儿子上大学就好了。”
“如何减轻城市化对农村家庭的震荡,是全社会需要面对的一个课题”,省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所长包宗顺认为,“努力的方向有两个,一是使农村人更顺利地进入城市,在落户、社保、教育等方面给予保障;另一个是在城乡一体化上下功夫,改善农村生活条件,发展农村经济,使村民离土不离乡。”在他看来,空心村最大的危机在于有能力者纷纷离开,削弱了中国乡村的整体实力。
12日晚,面对记者,蓝鹏飞上5年级的儿子蓝宇很豪气地描述自己的理想:“当老板,让爸爸妈妈和村里的叔叔阿姨都回村里种田、做工,小伙伴们再也不跟爸爸妈妈分开了!”谁又能说,孩子的梦想仅仅只是一个梦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