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乌克兰是欧俄乃至亚欧大陆的枢纽,这一地缘位置为乌克兰带来的,不仅是国内“东奔”与“西跑”的争斗,最终也演变成了危机幕后主角——俄美的直面对决。美俄关系的结构性矛盾何在?陷于停滞的美俄关系是否会再度“重启”?阿富汗、叙利亚、伊核以及欧洲能源供应等问题是否会因美俄关系交恶而发生更多变化?
赵鸣文(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
彼得罗夫斯基(俄罗斯军事科学院院士、军事学专家)
罗伯特·奥尔唐(乔治·华盛顿大学伊利亚特国际关系学院俄罗斯及欧亚研究中心副主任)
考瑞·维尔特(乔治·华盛顿大学伊利亚特国际关系学院俄罗斯及欧亚研究中心副主任、美国进步中心学者)
马小宁(人民日报高级记者)
战略互信遭到重创,凸显了双方的结构性矛盾,奥巴马“重启”美俄关系的努力未能使两国关系有根本性好转
赵鸣文:随着克里米亚地区公投的举行、俄罗斯宣布接纳克里米亚地区及塞瓦斯托波尔市,美国及西方国家宣布制裁措施,乌克兰危机给本已十分紧张的俄美关系造成了严重冲击,两国战略互信几近荡然无存。如果说2007年普京在慕尼黑安全政策会议上对美国扩张政策的抨击标志着俄罗斯从此不再相信美国,那么2008年俄罗斯在格鲁吉亚南奥塞梯冲突和这次乌克兰危机事件中的作为则明白告诉美国,西方企图用八国集团成员国和俄罗斯—北约理事会“20机制”等待遇换取俄罗斯充当其小伙伴的伎俩已不再奏效。奥巴马“重启”美俄关系计划不但没使两国关系好转,反倒使双方的结构性矛盾进一步加深。
彼得罗夫斯基:围绕乌克兰危机,美俄在相互交织的多个领域展开了争斗。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在克里米亚地区公投前一天,美国将克里米亚问题提交联合国安理会。而俄罗斯行使“一票否决权”,使安理会的决议胎死腹中。在索契举行八国集团峰会问题上,美国也带领其他六国进行联合抵制,旨在孤立主办方俄罗斯。但普京一句轻描淡写的“不想来就别来了”,让七国顿感无趣和失落。未来随着局势的发展,美国还有可能在经济合作发展组织等体制内纠集其盟国集体发声,在北约—俄罗斯对话框架下批评俄罗斯。4月1日,北约已宣布暂时中断与俄罗斯的正常合作关系,但俄绝不会因此失声。
对于乌克兰问题本身,美国积极扶植亲西方势力,俄罗斯不失时机反戈一击。“2·21”协议已几乎满足了乌反对派的所有要求,但美国怂恿乌反对派得寸进尺,最终使该协议如同一纸空文。俄罗斯抓住克里米亚地区绝大多数民众亲俄这一利器,促成了公投。俄罗斯在与美国的“过招”中打了个平手。
在此次对抗中,俄由于占据地利,在军事上做到了先发制人。如在靠近俄乌边境地区频繁举行军演,将装甲车运抵克里米亚,凿沉自家巡洋舰以封锁5艘乌军舰,等等。比较而言,美国除了与乌克兰等国举行演习以对俄进行威慑外,其他大多是“口头警告”,短期内美尝试削弱俄在黑海的军事存在难以奏效。更重要的是,美在伊拉克、阿富汗付出沉重代价之后,并不打算为了一个利益并不攸关的乌克兰与俄进行军事对抗。
马小宁:乌克兰危机重创美俄关系,再次证明美俄关系存在结构性矛盾。2009年,为了修复因2008年俄罗斯—格鲁吉亚冲突而陷于停滞的美俄关系,美俄承诺“重启”双边关系,强调加强两国在军控、防止核扩散、阿富汗、伊朗和朝核等一系列重要问题上的合作。可以说,在上述问题上谋求俄罗斯采取更合作的态度,正是奥巴马政府试图重建与俄罗斯关系的战略考量。
美国希望通过“重启”与俄罗斯改善关系,但实际上,双方对这种“改善”的理解与期望并不一致。美国方面,更多强调是在具体问题上开展“更为有力”和“更有意义”的对话与合作;对俄罗斯而言,则希望在“对等”和坦诚的基础上发展双方的合作关系。这种“对等”尤其表现在美国及北约要认可俄罗斯在其势力范围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冷战结束后,北约东扩、美国在东欧部署导弹防御体系和“橙色革命”等,都是影响美俄关系发展的关键障碍。
大国博弈的基础是综合实力。美国和俄罗斯,两个昔日的超级大国,如今一个实力相对衰落,一个则重现大国雄心,双方如何相处,就是彼此之间结构性矛盾的核心所在。目前,除了在军事上,俄罗斯并不具备和美国平起平坐的实力。俄罗斯在八国集团中只能参与政治对话而在经济事务上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尴尬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美俄关系不对等的写照。可以说,双方从一开始就在“重启”的目标上存在根本性差异。
美俄关系中,经贸联系是个短板,双边对话与合作少了经贸的支撑,也就少了战略性支撑,双方合作只能围绕着具体策略问题打转。因此,一旦发生涉及双方或一方重大关切的危机,双边关系即陡转直下。这也是美俄关系结构性矛盾的表现之一。实际上,从普京指责美国在背后支持俄反对派阻碍其重返克里姆林宫,到去年底俄罗斯给予“棱镜门”事件曝光者斯诺登临时避难许可等事件中,美俄关系就一直处于恶化中,这种“重启”早已经名存实亡了。
受到美俄关系紧张冲击的领域有限,美国对俄罗斯制裁的可选余地也不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效果
罗伯特·奥尔唐:俄罗斯允许克里米亚地区及塞瓦斯托波尔市以联邦主体身份加入俄罗斯联邦,动作迅速,丝毫不在意西方压力。俄罗斯的长期目标是推翻乌克兰现有政权,恢复亲俄政府。目前美国的制裁措施将让俄罗斯本已缓慢发展的经济雪上加霜。
彼得罗夫斯基:挥舞经济制裁大棒是美国常用手段,但难见成效。首先,美国制裁无伤俄之大体。美俄2013年贸易额不足400亿美元,且美制裁无法触及俄石油与天然气领域,不会伤害俄实力的核心领域。其次,美的单边制裁对俄而言属于无牙之虎。欧盟国家2012年对俄出口额即达1700亿美元,是美国对俄出口的近16倍,因此不愿跟随美国而自伤。欧洲最大的工业中心德国和最大的金融中心英国都公开称不愿与俄爆发贸易战。况且,大部分欧盟国家离不开俄罗斯天然气。即使美国有意向欧输出天然气,不仅需要解决国内立法问题,实施起来也是长远的事,远水不解近渴。
赵鸣文:尽管俄美关系受到极大伤害,但基于两国开展有效合作的领域不多,美国对俄罗斯制裁的可选余地很少,两国关系受冲击的范围依然有限。首先,美国迄今依然没有取消对60名俄罗斯官员禁签证制裁的《马格尼茨基法案》,再增加几个禁签名额也无伤大雅。其次,俄美年贸易额甚至不及俄罗斯与一些独联体和中东欧国家的贸易往来。两国相互投资也十分有限,这使得美国对俄罗斯的任何贸易制裁都显得苍白无力,更不必说俄罗斯还是美国前十大债权国之一,美国难免会有投鼠忌器的顾虑。第三,将俄罗斯从八国集团除名也不会起到太大震慑作用。八国集团影响已有被20国集团取代之势,俄罗斯也早就对自己“旁听生”的角色不满。至于中止军事合作,俄罗斯不但毫不惧怕,还率先放出口风,要以冻结美国根据军控条约对俄罗斯开展的军事核查来报复。最后,美国扩大与波兰的军演以及与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海军在克里米亚半岛对面海域举行联合军演,并派军舰到俄罗斯黑海舰队驻地对面海域“坐镇”也都是虚张声势,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效果,全是做给美国国内和中东欧一些与俄罗斯关系不太好的国家看的。另外,由于欧盟在制裁俄罗斯方面与美国步调不一致,也使美国对俄制裁大打折扣。
马小宁:美俄之间虽然存在短期难以化解的结构性矛盾,缺乏深化两国关系起码的战略互信,但并不妨碍双方在某些领域进行合作,有学者将此称为美俄关系的“分隔化”特征。例如,“重启”虽然以失败告终,但也取得了一些实际成果,如达成新的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在北约物资进出阿富汗的运输通道上的合作,美支持俄罗斯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恢复北约—俄罗斯理事会会议,缓解俄罗斯对北约的紧张情绪等。美俄都很清楚,双方在一些具体的国际事务上是存在共同利益的,如在叙利亚、伊朗、阿富汗问题上,美国都必须同俄罗斯合作。以叙利亚问题为例,尽管美俄在如何结束叙利亚内战问题上各持己见,但双方在销毁叙利亚化学武器问题上进行了有效合作。同样,美俄也都不想看到伊朗发展核武。因此,美俄关系虽然陷于紧张,但在阿富汗、伊朗、叙利亚等诸多问题上,该合作时还要合作,这符合双方利益。
考瑞·维尔特:随着乌克兰危机的恶化和克里米亚地区入俄的完成,美俄关系在地缘政治环境中经历着深刻转变。美国需要与俄罗斯合作的事务正在减少,如在叙利亚和伊朗核问题上。即使在美俄双方需要合作的国际事务上,美国虽然对与俄保持对话持开放态度,但俄罗斯参与与否都不会影响美国的进程。目前美方关注的焦点之一是通往阿富汗的北方供给线,但随着美军撤出阿富汗时间表的推进,美方减少对俄罗斯路径依赖的讨论已有时日,巴基斯坦或在未来作为可靠的盟友为美国提供支持,另外还有一条补给路线经过中亚国家。总之,在美俄双方有共同利益的领域,美方也希望与俄方保持沟通,但对于美俄合作的前景并不看好。
两国重返冷战的可能性不存在,但尽快“重启”的可能性也不大。即便“重启”,目的也限于在有共同利益的领域进行有限合作
赵鸣文:俄美的这种对立不会回到美苏在政治、意识形态、外交、军事和经济等方面严重对抗时期。其原因在于,如今已没有让俄美重回冷战对抗的土壤和条件,从前两大敌对阵营的华约已不复存在。虽然北约依然在扩张,但俄罗斯不再有与西方继续抗衡的理由和战略,已不再具备当年苏联与美国对抗的能力。即便俄美在乌克兰危机中隔空放出不少狠话,但美国也不失时机地表示不希望重回冷战,认为乌克兰危机不是俄罗斯和西方非赢即输的“零和游戏”。美国不反对俄罗斯在克里米亚继续发挥作用,俄罗斯更是不想因乌克兰的这场危机影响俄美关系。最重要的是,如今俄美相互的战略需要依然大于彼此间的分歧和矛盾。特别是在解决类似无核世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叙利亚以及阿富汗撤军通道等全球和地区性问题上,美国都需要俄罗斯的积极配合与支持,不可能使美俄关系重回冷战时期的对抗。未来很长一个时期,合作与斗争将是俄美关系的主要特征。
彼得罗夫斯基:乌克兰危机中的美俄对抗,既有实际利益的矛盾,也有价值观冲突。尽管美俄关系每况愈下,但在全球一体化、利益密集交织的今天,两国重返冷战时代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一是克里米亚对美俄分量有很大不同。乌克兰尤其是克里米亚,对俄的分量远远重于对美的分量。历史上难以割舍的情结、经济上的“钱袋子”和战略上的“桥头堡”,无论是用克里米亚对抗乌亲欧政府,还是对抗北约,俄都不能容忍其为美所控制。相比之下,乌作为一个经济负担沉重的非北约国家,对美的分量则轻的多。从国家安全角度看,美不会受到乌危机的威胁,犯不着为其火中取栗。乌加入北约固然可强化围堵俄,但逼到家门口的围堵也容易激化矛盾,导致俄铤而走险。
二是冷战结束20多年来,美俄已学会了用非冷战方式应对危机。如在科索沃战争中,俄基本上是以“忍”为本;在车臣战争和格鲁吉亚战争中,美国也未强出头干涉。出现这种相互“客气”的局面,主要原因是美清醒地认识到俄的价值。美国务卿克里就公开承认,没有俄参与就不可能解决伊朗、叙利亚、阿富汗等地区问题,在核武器的裁减及安全保障方面更是如此。
三是武力成为公认的最后手段。冷战结束后,战争仍然是政治的延续,但政治更多地体现在经济中。因此,诉诸武力不仅为国际社会所谴责,也最容易得不偿失。尤其是俄还保持着令人生畏的军事实力,美对此不可能不察。俄自身也胸中有数,尽量不越雷池。俄方所谓授权普京动武,实际上更多是一种威慑:模糊出兵时间和地点,旨在视美方的反应和反制措施而动,为自身行动留下了更大回旋空间。换言之,俄声称动武的最好诠释是:能用其他方式解决,最好不动武。
马小宁:无论是2008年的俄格冲突,还是目前的乌克兰变局,对美俄关系的影响可以说是共同的,即双边关系进入低点,舆论不乏美俄间再开冷战的担忧。这是美俄关系结构性矛盾难消的一次次外显。但这种担忧并非美俄关系的现实。事实上,双方都在力图避免军事冲突。美国在宣布制裁俄罗斯、强调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非法”的同时,也表示希望和平化解危机,认为乌克兰应与俄罗斯和西方都发展建设性联系。如同美俄关系反而在俄格冲突后进入“重启”阶段一样,乌克兰或克里米亚也不会让美国和俄罗斯彻底交恶。在全球化的今天,美俄虽非盟国,也非敌国,双方斗而不破。
美俄关系何时能走出乌克兰危机的阴影,再度“重启”?目前看来似乎还很遥远。有分析认为,美俄关系乃至俄与西方的关系都进入了一个重新定义的阶段或未知领域。随着乌克兰危机的减弱,美俄关系也很难有根本性转圜。因此,与其在形式上谋求“重启”,不如努力发现或巩固双方利益重叠的领域更重要、更可行,这才是美俄合作的基础。
(本报记者王远、陈效卫、李博雅采访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