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幸福要“人民说了算”,不能“被幸福”
“幸福”的基本前提有两个:一是健康,二是安全。如果这两个前提不成立,再有钱再有权也不会幸福。试想,健康没有了,人会生不如死;安全没有了,会整天提心吊胆。然而,健康主要靠自己,安全则要靠国家。
东方早报:政府有时也觉得“冤”,感觉自己一直在为民办实事,老百姓却依然不领情。
俞可平:是的,有一次我到一个副省级城市去调研,一位领导对我表达了强烈的疑惑:“我们的不少干部从早上鸡叫一直干到晚上鬼叫,老百姓为什么还不满意?”这个问题确实需要我们认真思考。从政治学的角度讲,政府的公信力是执政合法性的基础。现在有一些地方和部门陷入了“塔西佗陷阱”(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说:当政府不受欢迎的时候,好的政策和坏的政策同样得罪人民),就是你做得再好,老百姓也不满。官员本应有好坏之分,而且我相信多数官员总是好的。可许多老百姓一提起“官”,就认定是“坏的”。比如对一些自杀的官员,按照中国传统,人死后也就不再争论善恶了,但现在老百姓看到有官员自杀,就认定其一定有问题,甚至幸灾乐祸,认为死得好。这种官民的对立是很少见的。
东方早报:官民互不信任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俞可平:官民互不信任会直接影响国家的治理。官民互不信任,就难有政通人和的局面。记得我许多年前访问土耳其的一个重要城市时,第一次对一个国家的治理能力感到了失望。那一年,我在这个城市的街上走,看到街头都是坦克和荷枪实弹的军警,但照样一直有人来强拉我去买东西,你不想进去也得进去,然后强行要你买,实际上就是明着抢钱。我最后才明白这个国家的街头为何会有五步一岗的军警。我研究古往今来的政治制度,当时就有一种感觉:一个国家的治理状况到这个程度,这个国家的政府应该向老百姓检讨。这样的治理我们叫它“失效的治理”。我们党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对此必须有高度的警醒。
东方早报:最近很流行一个词叫“幸福”,相信在“失效的治理”下老百姓一定感觉不到“幸福”吧。
俞可平:我认为,评价幸福,要始终坚持“人民说了算”,不能“被幸福”。“幸福”的基本前提有两个:一是健康,二是安全。如果这两个前提不成立,再有钱再有权也不会幸福。试想,健康没有了,人会生不如死;安全没有了,会整天提心吊胆。然而,健康主要靠自己,安全则要靠国家。
东方早报:近年来安全问题尤其令人关注。
俞可平:如果还用传统的方式,以堵和压为主,问题只会越积越多,付出的维稳代价也会越来越大。我一直呼吁,我们一定要努力从传统以“堵”为主的静态稳定,转向以“疏”为主的“动态稳定”。只有动态稳定,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而动态稳定只能通过民主法治的方式,中华民族的振兴也只能依靠民主法治。
逾七成民众认为社会不公导致政府公信力下降
改革开放极大地改善了民生,即使最穷的人,其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了。他为什么还不满?他可能会这么想:“我吃好了、穿好了,但是你比我更好,而且你的‘更好’不是靠你的勤劳、聪明,而是靠你的权力、你的关系和歪门邪道。”换言之,他感觉到不公平。
东方早报:十八大报告指出,腐败问题解决不好,就会对党造成致命伤害,甚至亡党亡国。我们应该如何抵御这种执政风险?
俞可平:治理危机不同于执政危机。我倒不认为我们党现在有执政危机,但我们存在高度的治理风险,在一些局部甚至可以说已经出现治理危机。说到底,党治理这个国家,应当让老百姓觉得很安全和幸福,在这方面,我们的治理现在存在高度风险。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降低国家和社会的治理风险,就极有可能导致国家的治理危机,而倘若治理危机得不到及时缓解和解决,那就极有可能导致执政危机。
具体而言,腐败问题是治理问题,但如果严重的腐败问题久治不愈,就会引发民众对执政党的普遍不信任,从而导致执政危机。因此,说腐败问题解决不好,会威胁党的执政地位,直至亡党,一点也不夸张。
东方早报:治理危机是否集中表现在政府缺少公信力和满意度?
俞可平:两个月前在一次多个部委联合召开的诚信论坛上,我做了一个“政无信不立”的主题演讲(演讲稿已发表在最近一期《人民论坛·学术前沿》上,标题改为“政务失信的根源及破解之道”)。古人讲“民无信不立,国无信不立”,其实还可以加上一句:“政无信不立”。之前我们一直认为老百姓对政府缺乏信任是因为群众工作没做好,我们也一直呼吁要密切干群关系,主张干部下基层访贫问苦、送温暖……这些做法会有些好处。
可是有一项调查发现:只有13%的老百姓认为是群众工作没做好是造成民众不满意的原因,有70%多的老百姓认为是社会的不公平导致了政府公信力的下降。其实,改革开放极大地改善了民生,即使最穷的人,其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了。他为什么还不满?他可能会这么想:“我吃好了、穿好了,但是你比我更好,而且你的‘更好’不是靠你的勤劳、聪明,而是靠你的权力、你的关系和歪门邪道。”换言之,他感觉到不公平。再加上现在的贪官一个接着一个被披露,涉案的人数和数额都很惊人。这事实上也是当下的一个困境:每披露一个贪官,可能给老百姓增加一分负面感觉。不披露,等网民们网上晒出来,也躲不过去,只有更加难堪。
东方早报:所以您认为收入分配不公是导致社会不公的重要根源?
俞可平:袁隆平得到丰厚的奖金为何没人说不公平?甚至还有人觉得他应该得到更多,为什么?因为那是对他所做贡献的应有奖励。但刘志军相关案件就涉及资金20多个亿,还有买官卖官……这种不公平不公正,是影响老百姓对政府公信力的最主要因素,又恰恰是国家长治久安受到威胁的一个深层原因。社会的不公平体现在许多方面,但其中最深刻的不公平,是收入分配的不公平。物质基础和物质利益毕竟是决定性的。
我国的收入分配制度又有其历史阶段性。改革初期实行“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政策有其历史合理性,因为当时要打破 “一大二公”的绝对平均主义分配制度,激发人们的劳动积极性。事实证明,这个政策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但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当社会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必须及时调整收入分配政策,将社会公平放在更加突出的地位。中共十六大后,中央提出建立在“以人为本”和均衡发展基础上的“科学发展观”,屡次强调要更加注重社会公平,认为“推进社会公平正义就是政府的良心”。这是极为正确的战略决策,但我们还缺乏足够有效的制度和机制。如果这种状况不加改变,贫富差距还会日益加大。
最危险的不是“贪钱腐败”,而是“特权腐败”
我认为现在最危险的还不仅仅是贪钱的腐败,我更担心的是官员的特权。因为一旦承认特权,就意味着它是合法的,由特权导致的腐败是不被追究责任的,特权是一种制度性的腐败。
东方早报:关于腐败问题,查出来的很多贪官,其待遇、福利已经挺不错了。
俞可平:经常会听到人们问这样的问题:贪官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因为我们的官员待遇已经够好了。拥有权力的贪官通常也有很好的住房,有稳定收入,有公车,有很好的医疗待遇。人们确实不太明白,许多身居要职的官员为何还如此贪婪?我从来不认为,我们中国人天性好贪。今年新加坡新任驻华大使与我座谈,他说新加坡没有一个部长有公车。不但如此,部长们也通常不开豪车上班,家里再有钱也不敢开豪车。理由有两个:一是不助长奢侈风,二是环保的考虑。大家都是华人,新加坡能做到,我们当然应该能做到。
东方早报:那为何这些官员要贪钱呢?
俞可平:我们做过一些调查:贪官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们发现,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留给孩子,如把子女送到国外;二是给情人、二奶;第三种情况是抠门的“葛朗台”,就是喜欢钱,看到存款的数字涨了就开心,不过这是极少数。
我认为现在最危险的还不仅仅是贪钱的腐败,我更担心的是官员的特权。因为一旦承认特权,就意味着它是合法的,由特权导致的腐败是不被追究责任的,特权是一种制度性的腐败。比如,官员在住房、医疗、退休方面的过分福利,单位集体公款支付的礼券礼品,数额巨大的“三公”消费,干部转任国企高管后的巨额收入,等等。
我认为特权是威胁老百姓对政府信任度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这些年政府对这方面限制得越来越严格,比如北京对特权车的整治等等,在某些方面,我们看到情况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增量改革并不回避“存量 改革”,必须突破既得利益格局
俞可平认为中国正处现代化过程中一个利益急速分化、利益矛盾迸发的特殊时期,要按照科学发展观要求大胆果断推进改革
增量改革不要突变,那个代价太大,对广大人民群众而言,社会政治的突变绝不是一件好事。但增量改革必须要有突破,突破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进行存量改革,是对既得利益格局的突破。
民主化过程最大的威胁是社会的稳定,对于转型时期的中国来说尤其如此。中国的所有改革必须维持社会安定,这就是我为什么说“‘稳定压倒一切’有其合理基础”。但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条件下,我们所要达到的不再是一种“传统的稳定”,而是“现代的稳定”——“以疏为主”的动态稳定,其主要特点是把稳定理解为过程中的平衡,并通过持续不断的调整来维持新的平衡。
俞可平认为,中国正处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定性阶段,也是现代化过程中一个利益急速分化、利益矛盾迸发的特殊时期,必须善于抓住这个极其重要的战略机遇期,按照科学发展观的要求大胆而果断地推进政治改革。
他同时强调,政治发展要突破而不是突变,社会政治的突变“代价太大”,“绝不是一件好事”,但增量改革“必须要有突破,突破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进行存量改革,是对既得利益格局的突破”。
“我们要的是一种对于社会进步和公共利益而言具有正当性、并为绝大多数公民自觉认同的新的‘增量’。就目前而言,深化党内民主和基层民主应该成为我国政治体制改革的重点突破口。”他说。
政改的机遇期也是
科学发展的机遇期
如果不善于抓住这个极其重要的战略机遇期,各种矛盾和问题将日益积压,执政成本将越来越难以承受。
东方早报:十八大报告再次强调,要加紧建设对保障社会公平正义具有重大作用的制度,逐步建立以权利公平、机会公平、规则公平为主要内容的社会公平保障体系。这一点引发了国内外的关注与讨论,有两种观点:一种是对过去10年在社会公平保障方面的成就高度评价,另一种则认为应当有更多的突破。您如何看这些现象。
俞可平:这些年政府在保障社会公平方面做了大量的改革创新,取得了不少历史性的成就。这对于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意义极其重大,人民群众也充分肯定。例如,现在如果你到农村去,许多农民都觉得党和政府好,为什么?农业税免了,60岁以后每个月还有一定数量的退休金,若加入“新农合”,看病还能报销相当的费用……老百姓对党和政府是感恩戴德的。但年轻人和知识分子可能会从另外的角度看问题,他们不是纵向跟过去比,而是横向跟西方发达国家比较。他们觉得这些在西方发达国家早已普及,我们应该做得更好。农民是纵向比较,过去没有现在有了,就是进步。两者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
我认为对过去10年我们在改善民生,特别是建立完善社会保障体系方面所做的巨大成就应当给予高度评价,但要清楚地看到这方面存在的差距,进一步推出更多的突破性改革举措。
东方早报:那么现在是不是政治领域改革的机遇期?
俞可平:我一直认为,新中国第三个30年的改革重点,将逐渐从经济领域转向社会政治领域。随着改革重心的逐渐转移,改革的难度也将显著增大。政改的机遇期,也是科学发展的机遇期,理由有三:
第一,中国的经济发展和现代化建设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原有的一些体制机制已经不适应科学发展的需要,上层建筑必须作相应的改革。正如十八大报告所说的,必须坚决破除一切阻碍科学发展的体制和机制。
第二,中国正处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定性阶段,小康社会是一个包含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和生态文明等要素的综合性概念,除了人民群众物质生活水平的明显提高,民主法治的进步也同样不可缺少。
第三,中国已经处在现代化过程中一个利益急速分化、利益矛盾迸发的特殊时期。一方面要努力扩大公民的参与,一方面又必须维护社会稳定。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巨大的张力,对政府形成了严重的压力。只有通过深化政治改革,提高党和政府的执政能力,变“以堵为主”的静态稳定为“以疏为主”的动态稳定,才能从根本上缓解这种压力。
如果我们不善于抓住这个极其重要的战略机遇期,按照科学发展观的要求大胆而果断地推进政治改革,各种矛盾和问题将日益积压,执政成本将越来越难以承受,政府的公信力将急速流失,甚至经济改革的成果也可能会得而复失。
(原标题:俞可平:收入分配不公是 社会不公最深刻体现,必须改) |